第八章

“嗨,不穿袜子的小姐,在想什么呢?”

他笑着问她,大狗也来凑热闹,围着她转圈圈,用黑黑的鼻子使劲儿嗅她的腿和脚。她努力想掩饰慌张,下意识抿了抿嘴唇。

“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她走上前去拿起狗的毛巾问他:“我可以帮它擦吗?它叫什么名字?”

“当然可以啊,”他蹲下身去,用手按住狗说:“擦吧,它叫金哥,是个雄性。”

“哦,金色的金毛就叫金哥呀,这名字还挺随意的。”

訾奶娇动作温柔地擦拭着金哥的大头,金哥则不目转睛盯着她看,不时在她身上嗅一嗅,态度十分友好。

“对了,你家不是住在市中心吗,怎么带金哥来这么偏远的海滩散步?再说时间也太早了吧,今天可是休息日。”

她感到好奇的不仅是她提出的问题,她还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

“我还想问你呢,这么早一个女孩子跑到海边来,天不亮就走那么远的路,不害怕吗?还有,你怎么又不穿袜子?”

这是訾奶娇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着他的脸。强烈的阳光刺激着她挑剔的瞳孔,丑陋的东西将无所遁形。可即便她的眼睛滴进了毒药,也无法扭曲此刻她所见的美好。那是她以前从来不曾见过的,让人心醉神迷的吸引。他的皮肤白皙洁净,几乎没有瑕疵,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半个月亮,眼角就出现了浅浅的鱼尾纹。她细看着他的额头、眉毛、鼻子、嘴唇、下颌骨……没有一处她不喜欢。

他在舞台上一定更好看吧?她心想。

“不穿袜子的小姐,我的脸上沾了什么脏东西吗?”

他总是笑。好像那笑容就长在他脸上一样。他和訾奶娇说着话,把毛巾收进了包里,又拿出狗链给金哥套上。

訾奶娇本想趁他收拾东西的时候深呼吸几次,用手冰一冰自己的脸(她的手总是凉的),免得他看见自己脸红。可那人无论手里在做什么,目光都投向自己,即使没有正视,余光也始终落在自己身上。她感到拘谨、手足无措,索性乖乖蹲在一旁看着他收拾。

訾奶娇不肯回答问题,男人笑她像个孩子。两人带着金哥沿着海岸线散步,聊了很多相互都感兴趣的话题。男人说自己几乎每个休息日都会带金哥来这片海滩,无论冬夏都会来,因为这里人少、清净,这正是他和金哥需要的。訾奶娇冰雪聪明,有过耳不忘的本领,她暗暗记下了他说的每一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语气和动作。

“我喜欢站在海边思考,面向漫无边际的大海有助于放空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头,继续说道:“每隔一段时间把自己清空一次,不仅要清除身体里不好的东西,脑子也得打扫。里外都清洁干净之后,我们再吸纳对身心有益的东西,比如营养的食物、积极的情绪、健康的思想……如此循环往复,人需要这样。”

他们肩并肩站着,靠得那么近,訾奶娇认真地听他说每一个字,记录着他呼吸的频率和他身上的味道。她忽然感觉自己像个快乐的小偷,偷了许多喜欢的东西却没有伤害他人。她把那些无形的宝物偷偷藏在心里,等到独自一人的时候再拿出来慢慢欣赏、慢慢回味。那是任何人也剥夺不了的、属于她独一无二的快乐。

“不穿袜子的小姐为什么也喜欢来这里呢?嗯?”

他每次叫她“不穿袜子的小姐”的时候都笑得特别开心。

“我其实没有固定来这里的习惯,只是今天醒得太早,又不知道干什么好,所以就来海边走走。话说回来,你怎么老爱叫我‘不穿袜子的小姐’?我有名字的,我叫訾奶娇。”

她假装不满地抗议,他回以一连串爽朗的笑。

“笑什么?笑什么啊你!”

訾奶娇脸又红了,伸手想去打他,觉得不妥,又把手往回缩,被他一把抓住了。

“这是我第二次听说你的名字。我想说的是:很荣幸认识你,訾奶娇小姐,我叫纪之。不过不穿袜子的小姐,你的手冰得完全没有人的温度啊。”他握住她的手,把它揣到了自己外衣的兜里。“那一只手也放进来。”他不由分说拉起她的另一只手,也放进他的兜里。“这样是不是暖和多了?”他问。

訾奶娇想回答“是的”或者“嗯”,可她刚一开口竟然哽咽了。自从养父母去世以后,无论她怎样说笑和玩闹,内心始终空洞和冰凉,像此刻这样温暖的感觉真是久违了。

“怎么不说话呢?还冷吗?”

叫纪之的男人是那样温柔,他的眼波柔情似水,说出的话像春天的风。

“很暖和。一点儿也不冷。”

訾奶娇睁大眼睛阻止泪水流出,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回答他。她努力控制着身体,双臂尽量伸直,整个人崩直了往后仰,害怕自己稍一放松就会扑进他的怀里。

“这样呢,会不会更暖一点?”

他捉住她的两只手,穿过他的外套环住了自己的腰,然后张开双臂拥抱了她。訾奶娇本来就比她矮许多,之前又低着头,突然身体前倾倒在了他怀里,她就更不敢抬头了。她想起不久前发烧的感觉,好像也不如此刻的温度。

“不穿袜子的小姐,我很喜欢你,做我的女朋友吧。”

“好啊。”

訾奶娇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而且是在他话音刚落时就迫不及待地答应了,好像等这句话等了很久。她丝毫不觉得自己没出息,她只想对自己的心忠诚。

“真的吗?”

纪之的目光顿了片刻,那是吃惊的表情。他知道自己唐突了,担心对方会拒绝,或者会犹豫,没想到她竟答应得这样痛快。

“嗯,真的。”

訾奶娇仰起脸看着纪之,用无比坚定的语气回答他。她的脸迎着阳光,像初初绽放的太阳花。纪之紧紧地搂着她,她比白兔还要温驯乖巧,冰凉柔软的脸贴在他的胸前,尽情享受着前所未有的温暖。

海边的人渐渐多了,有遛狗的、有骑自行车的、也有像他们一样的情侣来散步的。纪之和她拥抱了很久,路人艳羡的目光好似两人眼角划过的流星,一道又一道倏倏地闪过,他们都不曾留意。是啊,两个人拥有了彼此眼中的整个世界,转瞬即逝的流星又算什么呢。

当阴影潮水般退去,太阳散发出最耀眼的光芒,它在人们的眼中就会从具象变得抽象,人们无法看见它,却都享受着它的恩泽沐养。阳光下的海变得更为广大,海面上数以忆计的星星闪耀、跳跃着,波光粼粼之下孕育着的生命也如恒河星数。

“金哥真是精力旺盛啊!你瞧,它又想下水了。”

纪之的怀抱很温暖,訾奶娇终于感觉到热了,她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把注意力引到金哥身上。她蹲下身去逗金哥,那狗跟上足了发条似的,上窜下跳按都按不住。

“是啊,金哥最喜欢冬天,它不怕冷,越冷它越欢实。”

纪之潇洒地拨弄着头发,他的头发茂密蓬松,被阳光染了色,用手往后一拨像风吹过麦浪。纪之想把金哥拽过去,可金哥是个固执的家伙,它倔强地冲着海的方向,瞪大眼睛吐着舌头,一副无论如何都要冲下去的态势。

“你给它梳毛吧。金哥有个习惯,只要你用梳子给它梳理好了毛,它就再也不肯下水了。”

“噢?这么奇怪?它是怎么想的?”

“不知道,可能是和人一样爱美吧,觉得做好了造型就不能被破坏了。它又不会说话,我猜是这样。”

“那不是和主人一样?”訾奶娇笑着说:“你是个演员,平时肯定很注重仪表的,金哥每天跟着你,学也学会了。”

“是吗?金哥,你是跟我学的吗?”

纪之开心地哈哈大笑,金哥的大狗头在他手里滚来滚去。它斜眼瞥了瞥主人,似乎在嘲笑他的幼稚。

“我们金哥,是只成熟的狗了吧。”

新认的女主人充满爱怜地看着它,还亲了它的鼻子一下。金哥开心地吐着舌头,它很喜欢这个女主人。

“给,你试试吧,它很有趣的。”

纪之从包里拿出梳子递给訾奶娇。她接梳子开始替金哥梳毛,刚刚还不肯老实的狗子立马安静了下来。它眯着眼睛昂起头,表情十分享受。

“金哥真是条好狗。哎呀,我把它毛都梳掉了,它不会疼吧。”

訾奶娇拿起一缕金哥的毛,冲着他吐了吐舌头。

“你肯定没养过狗吧?”纪之说:“狗都会掉毛,尤其这种长毛犬,没事的。不过以前金哥掉的毛我都打扫了,以后我可得全都存起来。”

“把狗毛存起来?为什么呀?”

她讶异地看着他。

“我想存起来,用金哥的毛给你织双狗毛袜子。怎么样,不穿袜子的小姐?”

訾奶娇想起了小时候,养父剥了一颗橙子味的水果糖逗她,在她面前把糖抛来抛去,就是不给她。那时养父脸上的表情和他此刻差不多,看上去怎么都是在捉弄她,故意气她,但又充满了浓浓的爱意。

两人围绕用狗毛织袜子的话题闹了一阵,訾奶娇嚷嚷累了,纪之陪她坐在沙滩上,拿出热水给她喝,还体贴地把她的长裙拉到脚踝处。

“不穿袜子就够冷的了,不要再把腿露在外面,会生病的。知道吗?”

“嗯。”

訾奶娇把头靠在纪之肩上,金哥懂事地趴到她脚边。两人面向金色的大海,虽然海风刮过脸上依然冰冷,但随着爱恋上升至沸腾的激情丝毫没有消退。她心里暖融融的。

终于从海底浮上来了,我又回到了人间。他一定是听从爸爸的召唤而来的天使吧?她想。世上所有相爱的人,都会在萌生爱意的时候长出吸铁石一样的东西吗?还是这种神奇的引力本身就存在?她思索着,以为这是她和纪之约会一整天还觉得不够的原因。她的手被他握在手心,即使湿润了他也不愿松开。

可是夜晚终究到来了,他们必须分开一晚,才能迎接恋爱的第二天。纪之送她回到住处楼下的时候,她没有邀请他上楼坐坐。他非常懂得分寸,于是绅士地亲吻了她的额头。

“晚安,不穿袜子的小姐。”

“晚安,织狗毛袜子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