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是想要找我聊聊看肖邦?我其实非常喜欢你的一些地方,就比如说那个地方。”
阿格里奇抬起头,轻轻哼了一点肖邦第一钢琴奏鸣曲中间一部分的旋律,随后轻点傅调,竖起手指。
“那个地方弹得非常不错,很有感觉,不是吗?我非常喜欢哪个地方!给我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很自由,有种无垠的感觉,就好像……大海?不过,你弹的不是肖邦,而是你自己!”
“就算是再怎么想要表现出自己,你也最起码需要将肖邦的感觉弹出来,你要弹的是你的肖邦,而不仅仅只是……”
“你。”
阿格里奇起身,轻轻点了点傅调,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啧啧两声。
“不过你的音乐确实有点意思,如果我年轻的时候或许会很喜欢你这种类型的,现在老了,我还是喜欢更加成熟一点点的。”
傅调似乎听到边上房间里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叹气声,似乎非常的无奈。
傅调想了想,并没有继续在这个上面追问,毕竟人家很明显是在和他开玩笑。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便是……
“那么应该怎么去弹出我的肖邦?”傅调立刻追问:“或者说……什么才是我的肖邦?我的肖邦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应该怎么去表现?”
这个便是他过来找阿格里奇的原因。
爵士乐,他非常熟悉了,但是古典音乐,这个他之前并没有深入的领域,当他真正深入后,便发现其中的美妙。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搞清音乐之中的一切。
不过阿格里奇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起身让傅调腾个位置,她直接坐在琴凳上,转头对着傅调摊手道。
“表现?不不不,你要认清楚你究竟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去弹,然后再说表现的事情,你知道吗?你音乐之中只有你自己的想象,你觉得肖邦应该是这个样子,然后你就那个样子去演奏,而你完全没有经过考究。”
“就比如说……这个!”
阿格里奇的手无比轻松的放下,音乐瞬间响起。
肖邦第一钢琴奏鸣曲,刚刚傅调弹的那一首。
“你听,在我的音乐之中,什么叫做肖邦?或者说……肖邦是谁?他经历了什么?又为什么会写作这样的作品?”
“他在音乐之中,究竟想要表达出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还有许多许多……”
阿格里奇的手抬起,一只手在键盘上飞跃,演奏出两只手的主旋律,而另外一只手在空中轻微的晃动,试图带动傅调的情绪。
“音乐!”
“听!听音乐,听肖邦,用耳朵,用脑子去听,让情绪随着音乐波动,让耳朵保持克制,听肖邦在音乐之中究竟想要表达出什么东西。”
“就比如……”
阿格里奇的手没有停下,将之前放开的手重新拾起,放在钢琴之上,走了一个转调,音乐瞬间变化。
肖邦第一钢琴叙事曲之中的一小部分。
“听,这个是肖邦叙事曲。”
“你听,这个是肖邦的练习曲。”
“你再听,这个是肖邦的波兰舞曲!”
她的手指几乎在钢琴上跳动,不停进行变奏前置,让音乐在一个合适的地方跳到另外一首作品上。
再然后,便是马祖卡,波兰舞曲,奏鸣曲,协奏曲。
每一首作品并未演奏特别久,只是演奏一个开头,一个非常熟悉的旋律。
但是,有一个东西便是贯穿其中的。
那就是……她的肖邦。
琴声无比的柔和,而阿格里奇的声音也同样柔和。
“所有的东西都是可以变的,但是肖邦是不会变的,肖邦便是骨架,堆积起一首作品的骨架,有了这个骨架,你便可以用更小的力气,演奏出更为完美的作品。”
“我听到了你的音乐之中有着迷茫,你在疑惑肖邦究竟应该怎么去演奏,你在思考为什么那些人的音乐之中有肖邦,你去质疑,为什么那些人有的感觉你没有,其实最简单的原因便是……你没有一个具体的肖邦形象。”
“肖邦,在你的音乐之中,他究竟应该表达一个什么样的感觉呢?或者说……你觉得肖邦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支持你这么想的逻辑在哪?”
“每一个人的肖邦都是不同的,但是每一个人的肖邦却又是相同的。”
“肖邦的一切历史经历都放在那边,他写作这一首作品时候的所想所感,也同样放在那边。”
“你要先在自己的心中建立起一个足够明确的肖邦形象,然后将你的肖邦形象代入其中,到那个时候,你便能明白,究竟什么是你的肖邦,而为什么那个是你的肖邦。”
“肖邦其实很简单,至少对于我而言,肖邦其实很简单,因为肖邦就在那里。”
阿格里奇笑着将手抬起,拍了拍裙摆,重新回到了她的沙发上,从沙发里掏了掏,掏出一份罐装薯片,打开后捏了一片,对着傅调挑了挑眉,摆手道。
“你能够理解我的想法吗?或者说,你需要我用其他语言再跟你讲一遍?Deutsch(德语)?Espa?ol(西班牙语)?Português(葡萄牙语)?Fran?ais(法语)?”
“我……大概可以理解了……”
傅调微微颔首,他转身走到窗户前,看着窗外灯火通明,不由沉思。
阿格里奇说的很明白,他终于弄清楚了自己的缺陷在哪。
他的音乐之中并没有肖邦的存在,他所听到的一切音乐,全部都只是他通过耳朵,以及眼睛复制出来的音符。
徒有其型,而无其骨。
他弹的是他自己,而并非作曲家所创作出来的音乐。
他弹琴其实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因为他之前都是弹爵士的。
爵士最重要的便是什么?即兴!
随便的演奏,让自己的精神放松,演奏出自己喜欢的感觉。
他最喜欢加大的难度,便是去观察那些坐在周围的人,揣测他们的想法,然后用音乐区表达出他们的情绪。
不过,也仅限于表面。
如果比赛爵士,他或许现在天下无敌,但是比赛特别纯粹的古典音乐,比赛这种已经内卷到极致的古典音乐,他如同入门者。
他相比那些入门者可能好的地方,便是他的基本功无敌。
可是对于古典音乐的理解深度,他真的还停留在刚刚开始的地方。
仔细去听,仔细去想,仔细去研究。
这些,都是挑战。
傅调转头对着阿格里奇笑了笑。
“非常感谢。”
“没事,我找你过来就是感觉你的音乐有点有趣。”阿格里奇也笑了,她挑起一块薯片丢自己的嘴巴里,对着傅调含糊不清道:“大家随便聊聊,弹一弹,正常的学术交流,不用太放在心上。”
“如果你还有什么问题的话, 现在还可以问哦,等过了今天,我就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够有空了,今年的演出很多,再过几天我就要去巴黎,我刚刚是不是和你说过了?等巴黎结束了,我大概还要去找一下巴伦博伊姆,他和我有一场合奏,然后便是去东瀛,还有,唔,去哪来着?”
阿格里奇抬头想了想,最终还是微微摇头。
“算了,回头等演出的时候再说吧,看看具体的情况。”
“等等,不对劲,我今年有这么多的演出吗?”
阿格里奇猛然惊醒,迅速从沙发上起身,抱着手在屋子里不停的转悠,表情无比的焦虑。
“等一下是要去巴黎和郑明勋,然后是丹尼尔·巴伦博伊姆,再然后……啊!Seiji Ozawa(小泽征尔)今年生日,我有预约了他的生日演出!还有,还有……”
阿格里奇突然定住,表情变得无比严肃,她看向傅调……边上的钢琴,快步走了上去,不等傅调说话便立刻无比认真地弹了起来。
“不行,我要练琴,我要练琴,我好像好久都没有练琴了,我要练琴……”
手指在钢琴上纷飞,速度拉的飞快,口中的声音也逐渐变小。
由于今年的演奏任务大,而她好久都没有练琴,整个人变得无比焦虑,因此,她迅速扑在了钢琴之上,逐渐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边上又传来一声叹息,似乎更加的无奈。
傅调将自己的视线望去,一位和阿格里奇长相非常相近的女子站在门口,环抱双手,微微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