疆域辽阔、人口众多的帝国就是如此。
西征燕国似乎是举国都应当侧目的大事,但事实上并不是如此,这件对西燕国来说,几乎关乎着国家存亡的大事,对大唐来说,只是一场可以输得起的远征,一直在关注这件事的,只有兵部和枢密院。
来自安西的奏章进入了帝国的中枢,经过理藩院后,到达了李世民手中,在读完手中奏章后,李世民很是愤怒,太极殿中的诸位宰相都能够感受到李世民的情绪,但最终李世民将所有情绪压住,说道:“西域习俗已久,短归大唐,还不能移风易俗,朕应当理解,传圣谕到安西大都护府,让河间郡王派出使团,代表朕前往神临城,庆祝无遮大会召开。”
见李世民没有被冲昏头脑去发动一场见不到结果的远征,坐下的诸位宰相都松了口气。
在座的每一个人,手头上都很忙,几乎都有忙不完的事情,李世民缺少任何一个宰相,都会导致朝廷事务堆积。
……
诸位宰相中有一个非常特殊的存在,那就是吏部尚书参知政事洛玄辰,在贞观这八九年间召开的数百次政事堂合议中,他有几乎一半都没有参加。
因为他经常不在长安。
他是吏部尚书,负责为朝廷选拔官吏,号称天官,他在政事堂的排位虽然靠后,但权力极大,如果仅仅是过去一两百年的吏部尚书,那权力范围大致还能摸得清,但现在发生了巨大变化。
那便是科举的大范围推行,这项政策到底要如何推进,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这决定了大唐未来数十年乃至于百年的官员水平和素质,是名副其实的百年大计。
尤其是在洛苏提出给胡人分开榜单和科目考试后,洛玄辰就想到了在大唐内部也这么干,因为在大唐内部,教育水平也非常的不均衡,有的州县,比如河西的诸州,以及岭南诸州,可能一百年也出不了一个进士。
洛玄辰在大唐几个关键的州召见了许多人,调研关于这项政策的接受程度,以及看怎么在地方推行完备的科举更为合适,所以一半时间都不曾待在长安,但调研了很久之后,洛玄辰取消了这个想法。
因为阻力太大,传统士族非常强的几个地区,教育水平最高的地区,换句话说,也就是朝廷官员最多的几个地方,都反对这项政策,而且理由也非常正义,“为国选才,以才而上,朝廷难道是歧视我们的出身吗?”
在分州取士的政策破产后,科举在各地的铺开可以说是比较顺利。
非常反常识的一点就是,科举对士族实际上没有那么大的威胁。
因为读书是个费钱的事,对各地士族来说,他们几乎见不到坏处。
因为以前的经济形式,导致士族在本地当官是优解,但随着重内轻外的发展,中央权势越来越重,天下士人削尖了脑袋往中央而去,甚至出现了外州官在京官面前,自动低一级的说法。
进士科要经过县、州、吏部选拔,容貌、才能、品德,都要俱佳,这明显就是在选重臣。
以前的士族想要出仕,都需要盘根错节的利益交换,推荐哪里是那么容易的,许多有大才的士人,甚至要先给诸侯王当幕僚,或者给外戚当幕僚,才能走上当官之路。
但现在呢?
只要报名参加科举,然后就可以凭借着从小学习到的东西,以及出身豪族的见识,成为进士,朝廷要授官的进士。
光明正大,凭借能力走上来,这是堂皇正道,这是新的鄙视圈层,即,我是进士,而你是依靠祖荫上来的。
世家大族的子弟什么都比,而进士身份,将会是他们攀比的一个新东西。
……
吏部堂中,洛玄辰正细致的看着贞观八年末的诸州官员考核政绩,以及还未曾授官的备选官员资料。
吏部尚书为什么被称为天官,因为他是真的权力大,只要洛玄辰愿意,他可以合理合法的让一个士子,一辈子都当不了官。
“噔噔噔。”
一道脚步声从外间走进,而后走到洛玄辰身边,洛玄辰一抬头,是吏部的主事之一,他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道:“尚书大人。”
洛玄辰眉头一挑,虽然以洛玄辰的地位和在士林中的声望,称呼大人也可以,但一般只有年龄明显小的才会这么喊,大多数都会称呼他洛尚书。
无事献殷勤,洛玄辰心知这是有事,于是肃然问道:“有何要事?”
那主事左右看看,然后低声道:“尚书大人,有请柬递过来,是魏王府那边。”
原来如此。
怪不得这主事说话这么殷勤,没想到竟然是为魏王过来搭关系。
洛玄辰心念电转,缓缓道:“我和魏王不曾有什么交情,宰相和藩王也不应当私下相见,还请回禀魏王。”
说罢就不再说话,那主事见状也只能悻悻离开,果然如此。
等到主事走出去,洛玄辰的神情顿时严肃起来。
这不是个好的信号,魏王请他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希望自己在选拔官员的时候,给他行些方便,自古皇子结交大臣,都是怀有不可告人之心。
洛玄辰放衙后,思索了一下,没有回自己的府邸,而是转身先去了周郡王府。
从平阳召公主去世后,为了不再睹物思人,洛玄夜就搬到了周郡王府。
洛玄夜听说洛玄辰突然来访,就知道肯定是有事,若仅仅是日常相聚,一定会提前通知,也会把洛玄凌和洛玄镜喊上,现在他自己来,恐怕不是小事。
果不其然,洛玄辰一进府中,脸上的凝重表情就预示着什么,二人匆匆进屋后,洛玄辰立刻说道:“阿夜,今日魏王给我送来请柬,邀请我过府饮宴。”
洛玄夜闻言先是一惊,而后才缓缓道:“四哥,你不该来我这里说这些的,这样对你不好。”
今天洛玄辰来洛玄夜府上的事情,不是秘密,魏王肯定会知道的,而魏王现在很得宠,这对洛玄辰来说,的确不是好事。
但洛玄辰并不在意,洒然道:“无非最坏就是将我罢相而已,但太子无错,魏王没有大功,没有大德,却直接谋夺储位,这不符合我的行事作风。”
洛玄辰的话很清楚,太子李承乾不算是差,你魏王又没多好,对大唐没有什么大功劳,也不是不争皇位就会死,这和李建成以及李世民之间不一样,那你魏王谋夺储位,真就是没事找事。
你魏王李泰要是真有李世民的能力,不用你说,我也帮你,但伱没有,那你就是在想桃子。
洛玄夜闻言颇为感动道:“四哥,今日之事不要再往外说了,你不要参与到太子和魏王的事中,说句实话,这历史上太子不能继承皇位的太多了,陛下让我做太子太师,我便做,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让你们参与到太子东宫的事务中。”
洛玄辰明白洛玄夜的苦心,储位是麻烦的源泉,以洛氏的地位,参与到其中得到的并不多,一旦失败,失去的却太多了。
洛玄夜又道:“最近我往东宫去的次数多了一些,从贞观七年后,君成说太子时常哭泣,我便多去看看他。”
洛玄辰心中一凛,低声问道:“太子受创这么严重吗?”
民间不了解皇家事,洛玄辰这些高官怎么可能不知道。
从贞观七年那一场大病病愈后,李承乾的足疾就开始影响行走,到现在贞观八年结束,贞观九年开始,李承乾有时候甚至要拖着腿走路,换句话说,李承乾真的成了一个瘸子,而且是越来越严重的瘸子。
这严重影响了李承乾的心理健康,他本就不算是那种意志坚定如铁的人,如果不是洛君成陪在他身边,还有几个妹妹开导他,李承乾大概是要自闭扭曲了。
但即便如此,李承乾也时常在睡梦中惊醒,抱着腿嚎啕大哭。
洛玄辰沉吟了一下道:“阿夜,你要想想办法了,如果想不到,就去灵天阁,老祖宗总是会提出有价值的提议。”
洛玄夜沉默着点点头。
洛玄辰走出王府时,回身望着威严深沉的王府规制,灯笼高挂,却有一丝凄然,他坐上马车,心中亦有些迷茫,“大唐真的能接受一个瘸子君王吗?”
李世民不知道,洛玄夜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但几乎所有人都在尽自己努力让李承乾相信,腿不会影响他的继承权。
为了证明自己对李承乾的看重并没有丝毫变化,李世民给李承乾配备了堪称豪华的东宫老师团,几乎每一个拿出来都是声望卓著,响当当的人物。
洛玄夜思索了许久,来到了灵天阁。
“老祖宗,还请给我一些建议吧,我该怎么样让太子振作呢?”
洛苏没说话,而是再次仔仔细细的端详着洛玄夜的眉眼,良久后说道:“天子给太子配备了表面看上去堪称豪华的老师,但实际上却不行。
天子想要用锻炼自己的方法去锻炼李承乾,那是强人所难,劝谏李承乾的那些人,太过于严厉,李承乾虽然不是朽木,但也不是栋梁,那么锤炼,只会断掉,你要注意这一点。
魏征这个人,以诤谏闻名当世,他虽然经常把李世民气的跳脚,但实际上,他劝谏是有技巧的,只不过有时候有技巧的劝,劝不住。
如果你能让天子把魏征和李靖这两个人调入东宫,再加上你,或许能够让李承乾恢复信心,不去整日担忧他的储位。”
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必须要让李世民自己意识到这种情况,才能达成这个目的。
洛玄夜离开灵天阁,洛苏望着洛玄夜离开的身影,确定了一些事,缓缓闭上眼,开始回忆自己之前所见到的几个人,然后将视线定在一个人身上,吴王李恪。
……
东宫中气氛很是紧张,在现在的东宫有一个非常不好的风气,那就是教导李承乾的几个大臣,都在学魏征。
魏征在贞观朝地位越来越高,李世民在点评诸位宰相的时候,甚至说打天下依靠靠房杜,得天下依靠长孙无忌,治天下则依靠魏征。
这当然不是说魏征对治理天下就真的比房玄龄功劳大,而是代表着在李世民心中,魏征已经和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并列了。
洛君成走进东宫的时候,就听见孔颖达在厉声道:“太子殿下,你难道是要学隋炀帝杨广吗?
陛下使臣来教导殿下,臣便不能坐视殿下荒废,还请殿下速速斥退那些只会谄媚的佞人。”
孔颖达的声音和语气,非常的激烈,洛君成听着都感觉血气上涌,他快步走进殿中,便见到太子正有些茫然,脸色通红,很明显是被训斥的羞愧,洛君成立刻对着孔颖达厉声道:“孔师,您是在威逼太子吗?”
孔颖达闻声转过身来见到是洛君成,依旧厉声道:“原来是周郡王世子,身为太子伴读,却容忍那些只会玩乐的佞人出现在太子身边,这难道是正确的吗?”
洛君成自然不接受这种指责,立刻反唇回击道:“孔师是孔圣人后裔,难道不知道因材施教的道理吗?
孔师是陛下的臣子,难道不知道陛下说过,太子只要可以谈论道理就可以吗?
您这样厉声呵斥太子,又教给了太子什么道理?
到底什么人在孔师嘴中算是佞人,我可是佞人吗?”
洛君成年纪虽然不算是特别大,但他身量已经极高,声音洪亮,此刻就宛如在战场上咆哮一样,离得孔颖达又近,震得孔颖达耳膜都在嗡嗡作响。
洛君成的态度让孔颖达很是生气,怒而甩袖离开道:“既然世子这么说,那便让陛下来评理吧。”
李承乾闻言有些害怕,从他越来越自卑于腿脚后,他就不想见李世民,但洛君成却低声道:“没事的,我父亲在宫中,定然要让这几人吃不了兜着走。”
听到洛玄夜在宫中,李承乾这才安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