巛洲篇2

石榴林在山下,岐黄堂在后山。

祁墨本打算在出石榴林之后就随便找个会御剑的师弟师妹把小孩子托付出去,奈何背上这祖宗死活不乐意,还说若是去后山绝不可走山道,须得从林间绕路,沿小路往上。

祁墨背着他,脸上露出极度无语的神情。

瞧瞧,小命悠悠还点起菜了,哪有这么嘚瑟的重伤病患。

重伤病患年纪小,骨骼也轻,但是祁墨显然背得非常吃力,吃力到小孩都开始怀疑自己。他趴在祁墨背上微微喘着气,用力缩紧自己的手臂,道:“……我快掉下去了。”

“小女子绵力薄材是跑一百米都要喘三圈的,”祁墨亦步亦趋道,“能背着你走路就不错了,谅解一下吧,亲。”

“……”

山上栽满了石榴树,低矮的灰绿色枝桠坠了一串串艳红的花,含着嫩黄的蕊,在轻风中摇曳生姿。

山道是人为修出的一条环山路,比起那个,石榴林的路则更为陡峭,而且地势不平,鞋底抓力常常跟不上趟。祁墨背着小孩吃力地走了半天,走三步退半步,实在有些惨不忍睹,小孩子忍不住问道:

“你是山中弟子,为何不御剑?”

……你看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御剑需要灵气,”祁墨倒无所谓,干脆回答道:“我没有。”

“……”

风从背后追上来,小孩脸上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晶红色的瞳眸溢上复杂神色。

“奇怪了,”他喃喃道,“那你为何还能待在玄虚山?”

祁墨并不太在意他说了什么,或者,她没有多余的精力在意了。腹部饿过了头也就不再叫,只是底盘发虚,让负重爬山本就艰苦的祁墨雪上加霜。

快走完的时候,小孩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我说过不去岐黄堂,你这是要去哪?”

祁墨答:“岐黄堂。”

小孩:“……”

祁墨:“我不会治你的伤,不去那就得死,你看你去不去?”

她完全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充分替小孩考虑了,难过的是,这份诚心并没有获得这个小屁孩的谅解。

“放我下来!”

背上陡然横生出一股怪力,饿到头的祁墨哪里顶得住,顿时松开手,整个人被挣得在山道像脱力的陀螺一样转了一圈,差点摔倒。

好清纯不做作的熊孩子,使我的身体旋转。

她怒而转头,只见小孩蹲在地上仰起脸,透红的双眸藏着滔天怒意,以同样的表情回敬她。

祁墨心头一跳。

她蹲下来,小孩如临大敌,噌噌噌地往后退。这下祁墨更懵了,刚才说话还好好的呢,这会又在犯什么病?她伸出手,嘴里打着商量:

“你这人怎么不听劝……”

小孩眼眸一沉,眼底浸出点点朱红,他忽然龇开利牙,狂性大发地扑上去,逮着祁墨的手臂就咬!

剧痛从小臂传来,祁墨恍惚地看着绣白缥色道袍长袖上浸出的鲜血,倏地清醒,一巴掌把小孩的头狠拍开,怒道:

“你知不知道这件衣服有多贵!”

“……”

祁墨心疼地查看着小臂上的伤口,主要是袖袍的伤口,越看眼神越沉。她黑着脸,伸出手去揪那白眼狼的耳朵,指尖却触到了一抹痒痒的柔软。

祁墨抬头一看。

小孩跪坐在地上,嘴角干涸的血片染上鲜血,表情还是那副死样,祁墨左看右看,终于发现,是那头顶上多出了两个物件。

耳朵。

这竟然是只兔精。

因为吸了祁墨的血,此刻灵力开始回复,才不得不现出原身。小兔精冲着祁墨呲了半天牙,通红的眸子滴溜溜转,然后撒开腿,试图往林子里面藏。

一个身影从天而降,用力把他摁在了地上。

“慢着,”祁墨悠悠道,“你打算怎么赔我的衣裳?”

干了坏事就想跑,开玩笑,天底下能有这样的好事。

兔精猛地转头,眼神中杀意四起,看的祁墨心口一凉,嘟囔道:“看什么看,讲道理我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呢,白眼狼。”

“放开我,”他沉声,“不然我吃了你。”

祁墨“呦吼”笑了,提着兔精的后领甩了甩,学着他的语气道:“那你要怎么吃了我呀?”

“你的人身快维持不住了吧,小屁孩,”她眯眼看着兔精身上泛出的白光,他的身形在逐渐缩小,“等你变回原形,我就把你炖了,我为了救你到现在都没吃上一口饭!”

她想了想,又改口道:“算了。”

“先煎后炒,做成干锅比较好。”

兔精挣扎更甚,奈何化为原形之势势不可挡,只能在最后一刻咬牙威胁道:“人类,你最好不要后悔现在的决定。”

祁墨不理,袖袍一挥,嫩黄色的小兔子便稳稳落在了她的怀中,即使到了这种地步,兔子后腿还在拼了命的蹬。祁墨按住它,心情愉悦地继续向上走。

一拐弯,再一拐弯,建筑的飞檐便映入眼帘。

深山密林,幽静无比,眼前猝然是一栋气势恢宏的宫殿建筑,范金为础,綦瓦描顶,朱红的栏杆从门口一直伸到林子里。

祁墨抬头,大门顶上赫然是三个字:房心殿。

“……”

空气里弥漫着沉重的死寂。

怀里的小兔子仰起脑壳迷茫开口:“你骗我,不是说去岐黄堂吗?”

“你现在又愿意去了?”

祁墨脸色赧红,急急扣住兔子的嘴。偌大个玄虚山怎能怪她路痴,她在大学里待了两年,去科技楼的路都还得靠百度地图呢!

此地宽阔,因为认知有限,祁墨先前只走后门,从没有来过这个地方,正茫然的站在宫殿大门前,一道雪光般的清冽的嗓音忽然从天而降:

“你在这里做什么?”

兔子反应极快,后腿一蹬从她怀中跳出去,麻溜钻到了裙底下。

祁墨脖子一缩,下意识将受伤的那只手藏到身前。

她察觉到身体里有某种奇怪的反应,似喜似惧,脊骨上泛起了一阵密密的涟漪。祁墨一寸一寸地偏过头,与来人直直来了个对视。

只一眼,祁墨就下意识想逃开。

那是一张不似人间长存的面庞。

干净透彻到底,没有一丝多余的工笔,所有的“写意”都指向那双古井般的眼睛,当他看着人的时候,仿佛从九天之上凝视众生,漆黑得令人心惊。

出于某种很意外的因素,祁墨生生刹住了想扭过去的脖颈,僵硬地抬头与他对视着。

这是在干什么?她暗暗叫苦。

“我问你,”那人的唇色极浅,似乎是放缓了耐心,一字一句道, “不去上课,在这里做什么?”

……上课?

哦,对,按照时间,这时候学堂里应该还在上课呢。

祁墨的脚趾死死挤在一块儿,看对方长相年轻,琢磨着应该是个管束较严的师兄,或者秉公执法的师弟。没想到到了修真界也逃不开纪律委员,只能心电急转,作乖巧样道:

“今日师尊出关,弟子实在挂念,想赶过来看一看……我现在回去上课也行!”

说着,两腿一撒就要往那人身后溜。

下一秒定在原地,听他开口道:

“我听毕月说,这几日的晨练都没有见你的影子,问起来时只说生病,是这样吗?”

嗓音如同磨砂的碎玉,带着极其淡薄的意味,却让祁墨的脚步生生钉在了原地。

一件堪称可怕的事实,逐渐在她脑海中成形。

不会吧。

祁墨艰难地吞了口口水。

这是她那个闭关的师父?

大概是原主的记忆和祁墨的脑子接触不良,这几日她断断续续,也才回忆起了一些模糊的片段,跟别说记住这些人的模样。如今近距离接触到,祁墨方才想起来。

虽然小说里师尊的美貌设定并不罕见,但,这也长得忒年轻了些!

她讪讪转身,手臂跟着不动声色挪了个位置,嗫嚅着说:“……确有,确有其事。”

“何处有疾?”

“……”该死,月经怎么说来着?

祁墨使劲地在脑海里搜刮,试图找出一个她当下能翻译的词语,半天才慢吞吞地说道:“……伤寒。”

“那便是内疾。”

“……嗯。”

“过来让我瞧瞧。”

祁墨挪着脚凑过去,眼前是淡金色嵌丝白袍直裾,随意的笼着锁骨和脖颈,呈现出无机质般的白色。祁墨不敢抬头,只能用目光时虚时愣的乱瞟,偏偏头顶这人半点声息都没有,等祁墨煎熬的快死过去的时候,他才终于开口:

“经脉尚有不稳定之处,”他垂目,眸中一丝光圈般的淡金色飞快隐去,“……心主血脉和脏器略有紊乱,最近熬夜了?”

祁墨呐呐点头。

神医啊这是,神医。

小说里的师尊实力总是bug一样的存在,在bug面前撒谎总显得不太明智。祁墨立刻转变了态度,飞快地说道:

“弟子方才在山下学堂见到师父出关,气势磅礴,英姿飒爽,大,大家对师父称赞有加!崇拜之情犹如山河滔滔不绝,就连黎师叔见了,也忘记了讲课呢!”

师父:“是吗。”

祁墨“嗯嗯”点头。

“所以无岐逃课,是为师出关导致了师叔走神,是这样吗?”

“知道了,”楼轻弦看着她,忽然叹息道,“竟是为师耽误了你。”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为师下次尽量晚上出关。”

祁墨:“……”

她一时间竟分不清,这位师尊是真的还是演的。

无岐是师父给原主取的字。

祁墨这样猜的。

她眼珠挪了挪,模模糊糊道:“倒也不能这样说……”不过阅读理解没毛病。

她磨磨蹭蹭地回答,却没听见对方的反应,抬头看去,恰好撞上师父看着自己的眼神。

“……”

祁墨迷茫,手指却下意识一蜷。

身体的反应在告诉她,那种眼神,她不喜欢。

“无岐,”

师父忽然开口问道。

“你觉得无聊吗?”

“……”

“你的灵脉尽毁,灵台碎了一半,如今还要继续待在玄虚山,你,觉得无聊吗?”

祁墨:“……”

她蓦地有种直觉,这个问题必须好好回答。

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想些什么,好像都有极重的分量在此刻压在她的唇角,叫她无法轻易地说出答案。

形势紧迫。

“不无聊,”祁墨压抑着她不安分的眼珠,试图让自己看上去真诚一点,“师父为什么这样问?”

楼君弦看着眼前的少女。

她的鼻梁正中有一道极浅极细的肉色疤纹,从眉中一直隐隐连到鼻尖,灵活地藏在皮肤上。只有在光影合适的时候,那道疤纹才会犹如白鱼凫水一般,浮露出来。

此刻,殿前洒落片状的阳光,疤纹隐没在光线里,几乎看不见。

他眼睑轻动,收敛了目光。

“没事。”

他拾阶往上,三色缂丝在衣摆织出浅色花纹,枝叶剪出的斑斑光点洒在上面,祁墨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最终在心里感叹:

她这个师父,一定很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