巛洲篇27

刺骨的冰冷围裹过来,祈墨紧紧闭眼,五感在刹那被剥夺,下一秒,她用力吸了一大口气,“扑通”砸到了结实的地板上!

启明阁,地下一层。

高逾九尺的墙壁严丝合缝,迷宫般的地下隧道,隔几步一颗柔润圆亮的夜明珠镶嵌墙上,光影沿着隧道流淌开去,头顶黄河轰响。

宽阔明晰的视野里,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架五色琼辇,鸾架雍容,云盖宝珠,灿烂如海上明月,打眼望过去油然而生三个字:

华,仙,豪。

琼辇上支颌坐着一人。

冠冕软履,红缎暗金描边锦衣裹在肥胖的身躯上,活像颗大胖石榴,肥厚的耳垂查在脸侧,十道细小金环穿孔而过。那人五官敦厚,鬓发如云,手持一柄玉骨扇,眼被肥肉挤成一条缝,笑如弥勒。

在他周围,五山代表人物到齐,所有人都穿着清泓学院的统一制式道袍。祁墨浑身麻疼,勉强站起来,依样认过去,默默在心里将名字和脸对了一遍:居集山宗主冥秦月,望君山宗主谈乌侯,还有相一山悟桑,伏狼山欧阳夫子……每一位都是镜花草庐墙壁名人事迹上的常客。

氛围很凝重。

“仙司大人。”

长孙顼紧随其后,将祈墨一把推向前,她趣趄了一下,抬头,对上“仙司大人”颇为玩味的目光。

“这位是仙盟理事司长,白否。”

“不用了,小秦月。”

白否抬手,腻肥的雪白手腕上一串首尾相衔的青色纹身,和肉佛似的外表相反,她的嗓音磁性非常,薄柔似水,像一条擅长催眠的蛊蛇,“她认得吾。”

祈墨: “……”

“一个月前,新钥匙在东洲现世,安置在各学院的镇元阵警醒发动,吾记得,清泓学院的镜花草庐,也有一个吧?”

玉骨扇“唰”地打开,白否一大团地坐在琼辇里,“规矩”二字咬的极为邪气,语气颇为怅然,“按照规矩,一个月前,汝就该跟吾回仙盟。”“不过谁让你们那位玄虚山的宗主亲自来求我呢?这点面子,总不好拒绝。”

祈墨: “……”

她严重质疑这位仙司大人的用词,多少带点个人私怨的ooc。楼君弦那种浑身写着“生人勿近”的高岭之花款,别说低声下气地“求”,这类人,就是让他弯下膝盖,恐怕都足够惊悚。

那已经不是人设上的问题。

是物种。

还有此人口中的“钥匙”。

在祈墨苏醒后,确实有渐渐了解到,镜花草庐事变其实应当算成两部分:一个是服用背仙葵发狂的弟子,另一个是草庐中心巨树发动的红色阵法。

一当时的地象异动,是因为发动阵法的巨树根系连接整个书斋。若不是地震,祈墨也不会跑出东七门,更不会看见狂人眉心的黑色符纹。

红色阵法名唤镇元阵。除了清泓,仙盟有头有脸的学院都会在内部设置一个此阵法,具体原理不明,只知道每当三洲大陆有“钥匙”现世时,各地此阵便会被动发动,用以镇压四方灵气流动的异常。

不过。

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没等祈墨想通个中关窍,白否又发话了,下巴后的腻肉如同融化的奶油,被火红的锦缎松散地束在一起。她语调温和, “如今看来,黎姑道长此事,是吾手段太寡断,才给了有心之人可乘之机。”

“……”

“唔,让我想想看,”玉骨扇一摇—晃,白否眯眼带笑,“是要把你带回仙盟,还是就地正法。”

她微微睁眼,“免生事端呢?”

仙司的目光似乎只是平常,却莫名痿人,像一条弯长荆棘,细细勾住祈墨的脚腕,延爬至全身。她颇为愉悦地打量着祈墨,意料之内地感受着少女身上死寂的沉默。下一秒,长孙顼站在她背后开口:“仙……”

“仙司大人。”

“有心之人”祈墨缓缓举手,尽管表情有些木然。“仙司大人三言两语便定下了我的罪,是果决的。”

“可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她直直地看着她,“这不太合适吧?”

“……”

头顶浑浊的江水轰鸣。在场的人神色各异,尤其是白否,像是没有预料到祈墨会回嘴,眼底泄出笑意。

“这倒是有趣。”

她笑呵呵看了一圈周围几位大能,各自心绪翻飞,没人回应她的眼神,玉骨扇朝虚空一点, “这意思是,不承认毒是汝下的了?”

“是。”

“证据呢?”

“若是要证据,仙司大人在定我的罪时,也该将证据分明条例。”

白否蓦地瞪大眼睛,笑声从肩颅连接处震颤发出,响当当掉在地上,仿佛听见了天大好笑的事情。身子猛地前倾,整座轿辇登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证据?”玉骨扇点在唇间,宽袖下的纹身若隐若现,大笑道, “好!那请这位玄虚山的亲传弟子解释一下,为何在黎姑道长遇害的房间里,有汝腰间那把剑的剑意?”

“剑意在何处?”祈墨站着,身板并不那么直,声音也没那么响,却字字有底,不容置喙,“和毒药有什么联系?是否伤到了黎师叔造成伤口?还是仅仅存在于房间打斗痕迹的斫口,亦或一道疑似的剑气,也可称之为剑意呢?”

“胡闹!”

欧阳夫子的拐杖用力杵在地上,厉声斥道, “你的意思是,仙司大人有意诬陷你?”

祈墨瞪大了眼睛,好不无辜。

“学生可没往这方面想,”她连连摆手, “只是无妄之灾,实在委屈,故而合理质疑,不过夫子所说,倒也不失为一种思路……”她越说越小声,眼神不住打量,欧阳夫子的脸色铁青,其他人也没好到哪里去。白否半笑不笑地看着她。

“且不论剑意之证疑点重重,”秉持着“都这个份上了不如一口气说完”的原则,祈墨挺了挺背,理直气壮,“我正午在公厨用膳,大庭广众,人证不止一位。我还看到了谈师尊,就在我隔壁的隔壁桌吃鸡!”

她掷地有声,谈乌侯大惊失色,倒不是因为那只烧鸡,而是祈墨口中突然蹦出来的“师尊”。身后长孙项的表情登时变幻莫测,谈乌侯连连摆手,挺大一个男人,竟是憋红了脸:“我不,不是…….”

“回学堂的路上还看到了冥师尊,”祈墨口不择言,主打一个乱认亲,“冥师尊当时好像在和谁聊天,对吗?”

冥秦月脸上早已微微露出讶色,此刻被点名,她笑了一下,颔首道,“是的,当时我在和山下二手当铺的人交谈事宜,我也看到你了,这倒是能作证,至于—”

她眼尾扬起,话语笑意愈发掩盖不住: “至于师尊,谈宗主和长孙宗主另说,我可没有做过你的师尊哦。”

“……”没两句就翻车了。

没关系。

祈墨扬眉,“总之我想说,作案动机,时间,条件缺一不可,更何况抵君喉剑意特殊,指向明确,但凡有点脑子的人,也不会明目张胆将它留在现场吧!”

祈墨此言殊为大胆,直接影射了白否仙司,其振振有词,不给任何人开口的机会:

“此事疑点诸多,妄下断论恐实在不妥,不如移步现场,待仔细调查以后,再得出结论也不迟。”

祈墨早就隐隐看出来,这群人大概在黎师叔中毒以后就马不停蹄赶来捉拿她,恐怕连怀疑和思考的过程都省去了。白否勾唇,捏起两根蚕茧似的手指摔出一道通行符,霎时间一道金线缓缓熔铸在地面。

眼缝犹如茶芽,填充着漆黑的瞳目,笑意痿人。

“既言至此,就依汝说的,看看又如何?”

教习庐舍,门扇内。

花瓶带着碎泥溅了一地,杂物凌乱地摔在地上,半人高的妆奁上,铜镜碎成几大块,一道深深的剑痕菌在木头上,边缘被剑意撕扯的七零八落。

靠窗的书桌上,阳光姣好,笔墨纸砚和弟子补考的试卷摆在正中,一大滩漆黑的血呈喷溅状,从试卷染至窗纸,散发着厚重的腥气。祈墨的目光扫过书桌,在试卷上定了好一会儿。

地板上也有零星血迹。

可以想象,先是在窗边批改试卷时忽然毒发喷血,后遭凶手入室偷袭。两人一番打斗,引得附近弟子闻讯赶来,凶手见状立即逃遁,最后黎姑不堪剧毒,昏倒在地。

祈墨看向妆奁上那道可怖的剑痕,上前一步,腰间忽然有了动静。

她垂目看向震颤的抵君喉,又抬头,伸手轻轻抚了抚木头尖利的边缘,低声道,“真是你的?”抵君喉默然不语,只是震颤。

祈墨凝噎,蹲下来仔细看了看里边,侧耳去听,身后传来:

“如何?”

白否上前一步,那架雍容华贵流光四溢的琼辇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只见一尊六尺白肉佛缓缓挪动至近前,绣金红衣束腰,压迫感十足。她弯下腰,耳垂金环摇晃,白否细细地盯着她。这样近的距离,就连眼里乍现的刺骨寒光,都被祈墨尽收眼底, “看见了,汝可复有疑问?”

“有。”

她微微动眉。

“案发时间在何时?”

白否笑而不答,欧阳夫子嘶哑道, “午时四刻,有路过弟子察觉动静,进门时黎道长已吐血毒发。”

“我说了,那时我在公厨用膳,为何一定确认那就是我?”

“玄虚亲传,”欧阳夫子眼褶微掀,精准盯向祈墨腰间的宝物囊袋。“法物宝具,傀儡替身,应有尽有。”

“……”

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对着答案编过程。

“照夫子这般所言,那凶手还非得是我不可了,”祁墨笑了,不见怒意,只有淡定, “我要见黎师叔。”“黎道长因你而昏迷,岂有再把凶手带到受害者面前之理!”欧阳夫子斥声,“毒发之事自有谈宗主看着,你且莫要再狡辩,只乖乖跟着仙司大人走罢!”

“案件尚未查清,岂可说走就走。”

“凶手不束手就擒反而自作主张,谁知道居心何在?”“线索尚未分明便急着将人带走,这难道不是给了真凶可趁之机,谁知道欲意何为?”

一来一回,少女毫不犹豫,竟是一点都没落下风。欧阳夫子薄唇紧抿,虬枝般的五爪死死扣住拐杖,脸上沟壑混酿着可怕的颜色,他沉沉开口, “小友身为学院弟子,如此信口开河顶撞教习,这就是玄虚山的教养吗?”

祈墨笑了,凤眸一弯,压碎窗纸泄进来的天光,盈盈流动。

“教不教养的,夫子,”她站直,神态透着有别于在场大多数的松弛,“挨打就要还,被冤枉了就要喊,人之常情耳,这也需要解释原因吗?”

“…….”

欧阳夫子脸色更加难看。

正欲开口再教育,一只厚重的手掌缓缓抬起,带着强大的威压,刹那间空气凝滞,四下噤声,白否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吾音不知,她深深地看着她, “祈墨小友何时变得这么有脾气了?”

“……”

这个句式似曾相识,祈墨嘴角一抽。

“好,吾与汝一个机会,”白否放下手掌,高大的身躯遮光蔽影,俯视着挺背而立的少女, “半盏茶的时间,说服吾。”

祈墨:“好。”

“刷拉”一声抵君喉出鞘,剑尖聚光,神剑威压悄然释放,屋内人皆是神色微变。

祈墨持剑而立,淡然出声。

“早说么,何需如此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