巛洲篇32

女人的要求看似简单,实际上,还包含了一个隐藏条件。

养蛊谋划事变的罪名落实,按照规矩,她势必要随白否回仙盟吃牢饭;倘若遵守交换条件让她留在清泓学院,那么这无疑,是在挑战仙盟的刑惩条例。

这事可大可小,就看她以什么样的方式留在这里。白否沉思。

女人不急,她有的是时间纠缠,但中蛊之人危在旦夕,必须争分夺秒,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道理。须臾,白否颔首: “好。”

女人麻溜起身。

她快步走到床榻近前,借着幽幽烛火的余晕,她看见床榻上的男人面如青鬼,两颊凹陷,生命体征已经是日薄西山。女人翻开他的十指,右手食指处有一道微弱的新鲜血痕,已经发黑腐烂。

下蛊不同于下毒。

不同的蛊,被种进人体的媒介也不同,通常是特定的,因此,蛊师也常常根据种蛊方式来排查蛊物。女人正握着那只手细细地看,床上的人双眼紧闭,左腿忽然抬起,在半空中一阵痉挛。

跟中了邪似的。

女人脸颊一抖,立刻丢开那只手,惊得站了起来。

这一抽,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黎姑躺在床上,头脚沾床,腰却高高抬起,“喊”地一声落下,身体开始以奇异的角度弯折,迅速变换姿势,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剧烈挣扎,动作快出了残影。

“压住他!”

女人刹那间反应过来,颤声道,“快压住,他要跑了!”

黎姑的身体刚抬起一个角度就被白否用掌风隔空压倒,大力摁在床榻,他却不死心似的,双腿如同两条疯蛇,开始在空中挥舞抽搐。

女人双指并拢,用力抵在黎姑眉心,厉喝道,“定魂!”

剧烈的挣扎渐渐平息,女人缓缓转头,所有人都看到了她脸上苍白的惊骇神色。

“方才还好好的,”白否敛目,本身就狭窄的瞳目如今只在脸上留下了两条笑缝, “怎么会突然如此?”

女人脸色煞白,张了张嘴,一个前所未有的可怕猜想在她脑海中缓缓浮现。她强压下心头的滔天骇浪,冷静回答,“是异魂。”

女人穿着北境厚重的袄子,面颊在烛光下黄涔涔,声音在屋内缓缓响起。

“这位道长的体内,可能被种进了一个他者的灵魂。”祁墨手指一蜷。她迅速搭下眼皮,及时掩去了眼眸里奇异的神色。

“何出此言?”

“直觉。”

“…...”

“蛊师辨蛊通常如此,”女人冷声,“普通蛊物可以靠症状和路径分辨,手段高明些的蛊,难免要依靠些直觉。”

女人下巴一扬,一字一句地强调,“我从未出错。”

“方才一直没有觉醒,大概是人气和灵力浓度不够,”女人的眼神略过祈墨,在白否和楼君弦身上逡巡,“毕竟两位都是大乘期以上,效果自然更拔群些。”

“……”

“好,”白否温和,“依汝看,这蛊是什么蛊?可有解决的法子?”“是魂蛊。”

祁墨敏锐地注意到,当女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从来只做弥勒笑的白否嘴角一抽,笑容不变,却平添了几分凛意。

祈墨垂眼,下一秒转头,看向身后的傀儡。

傀儡不愧是傀儡。

想起楼君弦出现在后院里时说出口的话,祈墨无声地撇了下嘴。都傀儡了还不忘警告教育她,这位楼宗主的师德本能,大概已经刻进了DNA里。

祁墨左看右看,傀儡的表情分毫不移,还是那副生人勿进的死板样,只不过在祁墨看过去的瞬间,那双漆黑的眼眸动了动,缓缓和她对视上了。

……这么智能?

“.…….”

一俯一仰,师徒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

祁墨忍住了位移检验傀儡视线跟随的冲动,却实在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傀儡冷白的脸颊。这一戳,她惊叹出声:“哇。”好逼真啊。

楼君弦: “..…”她心里感慨,转身,猝不及防回首再戳一下,促狭地弯了下眼睛,最后满意收手,只留给傀儡一个黑毛毛的后脑勺。

“魂蛊是强行将异体魂魄种入生人的术法,会同原主争抢意识和躯体的控制权,如今这位道长以一体养两魂,自然支撑不住,需要大量五谷养气一类的丹药。”

白否笑了笑, “汝倒是懂得多。”

女人这时候开始谦虚,“仙司过誉。”

“世上竟有将生魂炼制成蛊的邪术,”白否兴致蛊然,和女人口中的“术法”不同,白否更直接,称其为“邪术”,“这蛊有何解?”

“解法倒是有。”女人问,“仙司可知道三魂枝?”

“….….”

房间里忽然陷入了短暂的寂静。白否开口,“哦?”

“传说人皇开天辟地,划分人鬼神三界,凭一己之力建立三界通道,再以一魂镇守人界。”女人道,“可惜人皇和妄或大战后精力不足,所建立的人鬼两界的通道受怨气冲击,很快发生坍塌,出现了一道极小的缺口。”

“没有活人知道缺口之下是什么。”

“只有亡魂。若有引渡的亡魂不慎跌入其中,便会化作一根三魂枝,位于阴阳不可寻的交界处,不生不死,永世不得轮回。”

祈墨听的轻轻倒吸气。

亏她在东七门里看的那本书叫神话足本。还“足”呢,逻辑不通就算了,连这样重要的后续都懒得写上去,对得起出版卖的那些钱吗?

白否笑意更深, “只是传说而已,如何能作为解蛊之法?”

“仙司说笑。”

“这可不是传说,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女人道,“毕竟“传说中”中人皇留余的那一魂,如今也成为了人人供奉的“天篡”啊。”

“….….”祁墨没忍住再转头,傀儡脸上依旧是那一派板板的死人样,不见丝毫情绪波动,她有些失望,干巴巴地转了回来。

“我有一个问题,”祁墨一边转头一边举手, “假设这位蛊师姑娘说的是真的,那阴阳交界处的一道缺口,活人也进不去吧?”

祁墨猜得不错。

那道缺口神出鬼没,只有引渡过程中的亡魂,才有一定倒霉的概率掉进去。女人的眼里闪出一丝精光:“谁说没……”

“向西百里之外的丰岚学院,有一处人皇开辟时遗留下的秘境。”

所有人循声望去,是那具黑衣傀儡,他的瞳孔没在阴影里,被烛火映衬得微微发冷。实在是太逼真,祁墨缩了缩脖子,强忍住身体的应激反应,若无其事地听着。

“秘境代代相传,经历先辈磨砺改造,如今用作仙盟弟子的试炼,每五年举办一次。”楼君弦语调平平,只挑选最简练的字眼。

“届时,各学院将挑选几名交换生,前往参与试炼。”

祁墨后背一麻。试炼就试炼,这傀儡看她是什么意思?

“说起来,今年秋试也快开始了,”白否沉吟,她的语气总是这般闲散,若不是此刻站在这里,怕真要以为她已经忘记了躺在床上的黎姑,“那处秘境是仙盟共同财产,确实有千年以前的印迹,不过要说单凭此打开两界通道……”

“可以。”

在女人抢着发话以前,楼君弦言简意赅, “我打开过。”

“….….”

屋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白否这下是真的笑了,“楼宗主,你还有多少惊喜是白某不知道的?”

“学院弟子进入秘境寻找通道,拿取三魂枝,”楼君弦一字一句, “在那之前,你想办法拖住他的命。”

祈墨撩了他一眼,没做声。女人:“.…”

她强忍怒意, “你——”

“刷拉”玉骨扇展开,白否举着扇子遮住下巴,微微点头,“是个好办法。只是有一个问题。”“眼下,黎道长暂时是醒不过来了。”“祁墨小友的嫌疑,怕是洗不清啊。”

“…...”

果然是个好问题。

“这嫌疑,说穿了,也是诸位给我安上的,”终于有开口的机会,祁墨直言不讳,“镜花草庐一案有人认领,抵君喉剑意也是再明显不过的诬陷证据,非要说嫌疑,同我一起补考的姚小祝,是否也应该忝列其中?”

“.…….”

“不如这样。”白否低了低头,看向祁墨, “安排汝为交换生,参与本次秋试。”

“…...”

“一则找到解药自证清白;二则,倘若没有找到,或是临阵脱逃,便等同于认罪,怎么罚,如何罚,到时便要乖乖依从,如何?”

全场只有蛊师一个思维相对正常,对这种让嫌疑人去找解药的方案感到吃惊:“不是,那这位道长怎么办,就一直拖在这?”

“秘境试炼三日后开启,持续七日,”棺材脸“傀儡”又开口,“一共十天。”

女人:“.…”

她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你要我拖十天?凭什么!”

“你不想待在这,去仙盟也可以。”女人顿时哑火。

“内个。”

屋子里又安静了一会儿,祁墨忽然想到了什么,弱弱举手:“我听说交换生选拔,要看学分的。”“上次我查了一下,我这几天扣得比较多,只有不到八分。”清泓的考核是十分制。

“……….”

“好吧,”祁墨坦白,举起来的手掌只剩食指竖着,“一分。”

“……”

女人更加难以置信了。

“你怎么不干脆说不到一百分?”

***

白否领着蛊师去和岐黄堂的人对接,祁墨迈出门槛,门口站着一排人。看见祈墨安然无恙,这些人各自表情之丰富,可以演一部跌宕起伏的八点半肥皂剧。

一通跑下来,日晷已转至酉时末,淡月浮天,秾丽的黄昏在天的另一端涂抹,仰头便能看见山顶金边。光影混沌下,祁墨嗅到晚时的凉气,眼神停留在了最边上的姚小祝。

他低着头,大概是对脚尖产生了浓烈的兴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最开始在后院里遇到他的时候,祁墨也没有想到,两个同在异乡的穿越人,会走到今天这样互相忌惮对峙的地步。

没有对错。利益冲突之下,如此权衡罢了。

“看这架势,白仙司不打算带你走了?”冥秦月抱胸,鼻尖痣俏丽,眉毛微扬, “条件是什么?”

“试炼。”

祈墨一脸苦哈哈, “各位师尊,你们对学院规矩比较熟,有没有什么快速提升学分的办法?”身后,楼君弦原本平静的脸色蓦地一倔。

谈乌侯冷汗都下来了,手摆得像螺旋桨,没等他开口,祈墨锁定目标,可怜兮兮, “谈师尊。”“听说打理药原赚得学分比较多,您能给我开个方便,顺便多给点分么?”

谈乌侯:“……”孩子,虽然你的要求很流氓,但这不是分不分的问题。一旁的长孙顼早已察觉不妙抬脚就走,祈墨转过来,一嗓门将他定在原地:

“长师尊,”祈墨眼眶湿润,“听说上脊山下山采办材料有特殊的加分机制,但是限制了专业考核分数,寻常参与不得。”

她努力眯出一丢丢泪花,声泪俱下。“师尊不会眼睁睁看着弟子,因为选不上交换生被赐死的吧?”

长孙顼: “….…”

楼君弦: “…….

冥秦月满脸写着谁有瓜子给我磕一把。

祈墨心里凄苦,忽然意识到什么,小心翼翼回头看一眼,果不其然,又撞上傀儡黑洞洞的眼眸。

……

连傀儡都这样凶,一看就是个不好商量的。想起往日那些严苛的要求,祈墨下定决心抱紧其他师尊的大腿,远离楼君弦这只食古不化的呆鹅。

她上前一步,两位宗主像是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纷纷做出拔腿就跑的姿态。这时旁边一道沉着嗓音响起,闯进这个略显诡异的画面:

“相—山最近有采办符纸墨水的任务。”

说话的是悟桑,今天这一出,这位年岁较高的仙姑几乎全程保持沉默。她看着祈墨。“可以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