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膳房在后六宫偏殿,离东西六宫尚有好长一段距离,离皇帝的养心殿更是要走两柱香的路。
骆平前脚奉旨进了御膳房,后脚便被小太监拿了令牌请进了养心殿旁的清和所,清和所,是养心殿旁一个不起眼的小隔间,里面却住着赫赫有名的御前大内总管骆公公。
住在简单的清和所,只是因为皇帝一刻也离不开他的照顾,只能委屈的住进“小隔间”,却无人敢小瞧这个清和所,寻常的太监、宫女路过这里,连大气都不敢出的。
一路走来,骆平终于知道去御膳房取膳食的小太监为何脚步匆匆,一刻不停留,怕是十有八九是因为生怕 走得慢了,膳食刚到地界,便已经凉透了。
进了清和所,骆平看着有些老态龙钟的叔父,心中有一丝不落忍,但想到了还关在大理寺中生死未卜的明月,硬着头皮当先说道:“叔父,您老为宦多年,深得先皇和皇帝信任,您一句求情的话,顶得上别人权贵十句、百句、千句。”
骆公公未曾答话,先重重的咳了起来,喉管如拉风箱般断断续续,用手用力捶打了两下胸口,用帕子掩了掩嘴角,顿时殷红了帕子,神伤似的答道:“平儿,叔父己是风烛残年,怕是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有些话,叔父想讲给你听,你切要牢记。”
骆平忙走上前来,轻轻抚着叔父的后背,他从不知道,前几日还健硕如松的叔父,只两三夜的功夫,瞬间就头发斑白、病态显现了呢?就如同前一日还昂首
屹立的白杨,寒风吹过,树叶枯黄飘落,廖无生机。
骆公公摆了摆手,将帕子隐入袖管中,努力正了正身子,郑重的继续说道:“朝堂之上波云诡谲,后宫之内牵一发而动全身,宦官更是在夹缝中求生存。朝堂上的权贵无不瞧不起宦官,却又心知肚明-----得宦官者得天下,宦官的隐性权势无人能敌。杂家照拂了骆家三十年富贵,怕是风烛残年,无能无力了,平儿,如今皇帝陛下让你进了御膳房,你要把握好这个机会,得之,骆家可再三十年青云平步; 失之,骆家则零落成泥、任人踩踏。”
骆平的眉头皱得紧紧的,踌躇的半刻道:“叔父,陛下下旨只召平儿将新菜色教给御膳记,并未让平儿留在皇宫,即使菜色得了陛下的心,您老可知道,这御膳房是不必净身的,更进不得内宫、继承您老的衣钵,您怕是要打错算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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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公公又咳了两声,才气喘嘘嘘道:“平儿,杂家原想让你净身为宦,有杂家照拂,定有一日深得皇宠。哪知杂家这身子不争气,只怕时日无多。这御膳房目前是你唯一平步青云的机会。杂家的话且先听着吧,许有一日能用得上。切记,为宦一途,忌讳有自己的耳朵,有自己的眼睛,有自己的鼻子,最忌讳的,却是有自己的心思。你的身,你的心,你的一切,都是皇家的。叔父,输就输在,有了自己的小心思,害人而害己。”
骆平怔宁的看着骆公公,不明白一向对自己言辞令色的叔父,如今竟和颜悦色的对自己说了这么多语重心长的话,较过去数年的训斥话还要多。
骆公公说完体己的话,脸色瞬间一正道:“平儿,杂家知道你对那殷氏明月的心思,有一件事,你若办到,杂家便保殷明月平安无事,甚至逃出生天; 你若办不到,杂家便也不会拖着这个残破的身子去求这个情。”
骆平脸上顿时现出五分喜色五分狐疑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叔父所说何事?只要不是让平儿净身入宫.......”
骆公公连连摆手道:“不是,此事,不仅杂家欢喜,你自己也是极为欢喜的。”
皆大欢喜?自私可能?
骆平的狐疑之色更甚,盯着骆公公的脸半天,竟不敢开口询问,心中总觉得不会如叔父所说那般的美 好,也许,又是一个害人的陷井,甚至,万劫不复。
听完骆公公后面说出的话,骆平惊得再也跪不得,蹭的一下站起身来,震惊道:“叔父,怎能做出如此强人所难之事?”
骆公公眼睛连眨都没眨,云淡风轻道:“和人命比来,这一身皮囊,谁又能在乎呢?你,做还是不做?你若答应,杂家马上求情陛下,并可保证,不出三日 ,殷明月定出大理寺,无罪责加身;你若不答应,杂家马上禀承陛下,并可保证,不出三日,殷明月定赴菜市口,受五马分尸。是生是死,全在你一念之间。”
骆平眼睛猩红,怒目而视道:“叔父,你、你是在威胁我?”骆平已经去了往日的胆怯,未使用敬语,可见心中已经怒极。
骆平心中的恨终于如滔滔江水般翻滚而来,自打自己记事起,他就在这个叔父的威逼下成长,每天夜里都是在梦魇中度过,时刻担心自己在睡梦中成为了一个残缺不全的人儿,如今,他又要硬逼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吗?
骆公公笃定的点了点头道:“不错,杂家,就是在威胁你!你若允了,还则罢了,若是不允,杂家有无数个办法让殷明月痛苦;杂家的手段你也能风闻一二,在这兵不血刃的后宫,见血的刑法不是最可怕的,不见血的阴招一招比一招毒,杂家很愿意在殷明月身上一件一件的尝试,一件一件的写下来让你慢慢的解读。”
几句话说得骆平脸色苍白一片。
骆公公惩治人的手法他没有见过,但在后宫中无缘无故失踪的宫女妃子却是司空见贯,屡见不鲜;坊间传闻各个宫殿间的魑魅魍魉之事层出不穷,甚至皇宫中的饮水都是每日一早出宫上山打的山泉水,皇宫中的井水形同虚设,只因为,那里面不知道隐藏了多少女子的冤魂。
骆平甚至怕,如果自己不答应,狠毒的叔父去找别人行刑,怕是自己更加的痛苦万分。
骆平轻吐了口气,抬眼处,骆公公却再次重重的咳起来,咳得嘴角渗血,眼睛腥红,形同鬼魅。
骆平的心抽痛着,咬牙切齿的从口中吐出一个字来:“好。”
骆平转身出了清和所,看到刚刚出去端茶去而复返的小太监松子,此人是骆公公的干儿子,也是骆公公最信任之人。
骆平有一种冷笑的冲动,任骆公公再精明也没有想到松子竟然有一天会为魏知行做事吧。
骆平走的小松子,低声道:“小松子,家乡的荔枝好了吗?”
小太监左右看了看,低声答道:“平少爷,小松子的家乡是北方,不产荔枝,不过爷若是想吃荔枝,魏司农府上的荔枝蜜饯味道不错。”
骆平见暗语己经对上,心下稍定,伸手将右侧袖口的漆口信封拿出来,郑重的交到小松子手里,小松子刚要离开,却被骆平叫住,从左侧的袖口又拿出一封漆口的信封来,将小松子手里的信封换回,谦然道:“拿错了。”
小松子点了点头,将信封塞入袖口中,不动声色的继续去奉茶。
骆平度步出了内宫,前往外宫偏殿的御膳房,抬头看了看乌蒙蒙的天色,感觉心头的郁结似乎到了一处亮光所在,期待着明天是个大晴天。
小松子在外宫转了一圈,又折返回了骆公公处,将漆口的信封交给了骆公公。
刚刚还老态龙钟的骆公公,此时却腰背挺直,眼明眸亮,哪里还是病入膏肓、垂垂老矣的模样?
骆公公接过信封,直接将漆口撕了开来,展开里面的纸签,滤了一眼纸签上的内容,眼色却越发的凝重。
小松子抚了抚疯狂跳动的右眼皮,心底不安道:“干爹,平少爷当真要出卖了您?您装病也未挽回他半分亲情和感恩之情?”
骆公公摇了摇头道:“松子,平儿虽恨杂家毁了他一生,算计了他一生,却始终狠不下心来,你看这信上的墨迹,是用八爪鱼的墨汁写的,他想让此信内容被施大人搜到看到,定了泯王的罪;却不想此信内容被陛下看到。想让陛下看在杂家侍奉两代君王三十余年的份上,枉开一面,饶杂家一命。唉,平儿还是稚嫩了些,不知他这种小伎俩,在这寂寞的后宫,每隔十数年便会上演一次,杂家又怎会识不破呢?”
小松子长舒了一口气道:“即然平少爷对干爹还存有一线亲情,干爹为何脸色不开晴呢?”
骆公公苦笑道:“小松子,平儿对杂家尚存亲情、不赶尽杀绝顾然让人欢喜,但这瞻前顾后、心慈手软的性情也着实让人担心,杂家走了以后,怎么能放心你们?”
小松子连忙跪倒道:“干爹对小松子一家的恩情,小松子今生难忘,干爹在,平少爷是小的少爷; 干爹不在,平少爷就是小的主子,一生不改。”
骆公公缓缓挽起小松子的手臂,亲昵的摸了摸小太监的头,微笑道:“小松子也永远是杂家的干儿子,你的爹娘,骆家族人会好好照顾的,听说今年的庄子又是个丰收年了,得回去瞧瞧。”
小松子应了声“是”,心里却是五味掺杂,骆家对小松子一家是不错,圈在一处生活,管理一个庄子,这是亲情恩情,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的另一种胁迫?!自己和骆平,才是真正的同病相怜。
小松子勉强的笑了笑,指着纸签道:“干爹,这信.......”
骆公公从衣袖中拿出另一封信来,展开宣纸,信的内容竟是一字不多,一字不少,甚至,一字不差,只是,墨汁更深浓了些,不再如八爪鱼墨汁一般稍淡一些,尾部题上了印章。
重新漆好了信封,让小松子匆匆送至了齐阳郡王府上。
看着小松子离去的背影,骆公公的脊背重新坍塌下来,似自言自语道:“不仅你们有亲情,杂家也有。杂家装病不是为了搏取平儿同情,让他枉开一面,而是为了在我死后,平儿以为我风烛残年,不至于愧疚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