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糜芳有些动摇,钱应又说道:“二哥,先父生前也很看好刘备,认为他是能平定天下的贤人。但是,这些年,小弟辗转走了许多地方。看遍人间沧桑,小弟也有些领悟。曹操、刘备,还有这个孙将军,他们一个个都说是为了匡扶大汉而战。可是,哪一个不是想着削除异己,争天下!小弟算是看透了。这三人之中,无论是谁最终打赢了,都和天下人无关。现在,小弟只一心祈盼上天仁慈,早些派下天命之人能快快结束战乱,让我们这些升斗小民过几天安稳日子。我们受够了,再也禁不起战乱之苦了。”
听了他的话,糜芳也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疲惫。他不禁扪心自问:我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战?功?名?利?禄?想当年,糜家本来就是徐州数一数二的巨富之家!作为糜家的二公子,自己最不缺少的就是这些!相反,自从大哥捐出全部家财,决定追随主公之后,日子陡然就变得艰难起来。吃没吃好,住没住好,有如丧家之犬,甚至还有好几次和死神擦肩而过。后来,跟着主公投奔了刘表,这才慢慢的稳定下来。又后来,主公得到了诸葛先生的扶佐,情况终于一天一天的好转起来。然而,舒心日子才过了几天,自己就陷入了眼下这种绝境!投降的话,名节全无!不降的话,小命不保……
“二哥!”钱应打断了他的沉思,轻声问道,“小弟从城外来,外面全是东吴兵。士仁在公安已降。关羽久久没有回援,独木难支啊。二哥!您真的想拖上全城老少为刘备尽忠吗?几万条人命啊!这,值得吗?难道您忘了当年徐州城的惨状吗?”
眼前立马浮现出了当年曹操屠城之后的惨状:徐州一日之内化作修罗场。城池化作焦土,尸骨堆积如山,千里无鸡鸣!糜芳轻“啊”了一声,打了一个哆嗦,全身冷汗涔涔,连连摆手:“不不不。”
“二哥,谁得了天下,与我等何干!就算生前得到了天大的功名,死后都会化作尘土。”钱应起身,“咚”的一声跪伏在地上。
糜芳慌忙起身相扶:“妹夫,你这是做什么?”
钱应不肯起身,乞求道:“二哥,小弟斗胆为满城民众求一个情。现在只要您一句话,就可以救了这城内几万男女老少的命,甚至可以免除他们世世代代的奴役之苦。这是多大的功德啊!”
糜芳垂下双臂,无力的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妹夫,你为什么不替我想一想!你劝我投降,倒是还了孙权的恩情,可是我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钱应闻言,泪流满面:“二哥,事到如今,您真的以为小弟是为了报恩才来的吗?实话对您说吧。明白了孙权的使臣的来意后,贞儿难过的一宿没合眼。她对小弟哭诉,早知是这样,她宁可当年死在难民堆里。”
“那小妹为什么最后还是答应了孙权?”糜芳心里“咚登”一响,紧张万分,双手不觉紧握成拳,“难不成孙权抓了她当人质?可恶!”
钱应用袍袖拭去眼泪,连忙解释道:“不,二哥,您别误会。第二天,孙权的使臣说了,如果我们感到为难话,就当他没来过。贞儿就是听了这话才决定写这封信的。二哥,当年,大哥之所以决定追随刘备,不就是被他的仁义打动了吗?你再看看孙权,他的仁义比刘备少吗?呵呵,刘备也好,孙权也罢,还有北边的曹操,他们根本就是一路人啊,有区别吗?所以,贞儿才在信里反复劝您,不要累及无辜的江陵民众。他们争天下,最无辜的就是我们这帮蚁民!最后,他们中的某人,或者是另外的人得到了天下,成为帝王。可是天下的民众呢?又得到了什么?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家园尽毁,流离失所!二哥,您说,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啊!”
糜芳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失声苦笑。钱应说的没错,戎马半生,他造下了多少杀孽啊!是应该积点德了。
“子方(糜芳的字),是我对不住你!”士仁醉酗酗左右开弓,“啪啪啪”的使劲打着自己的脸,“我该死!我该死……”
噼里叭啦的耳光声把糜芳从回忆中拉了回来。见士仁的脸颊上已经印满了红手印,他连忙死死的把人拉住了,吼道:“你这是做什么?都说了与你无关!”
士仁稍一愣神,突然象个孩子一样伏在他的右肩上嚎啕大哭:“哥,你说,我为什么会这般的傻呀?”
糜芳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劝慰道:“其实傻人也有傻福。主公这次是做足了准备,对荆洲是志在必得。要不是我们这两个大傻瓜,只怕公安、江陵早已生灵涂炭,化作了焦土。呵呵,和十来万条人命相比,区区几句流言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我们心里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就行了,任他们说去!”他这样劝告士仁,顺带着也劝自己。
“对,唾沫星子又淹不死人。”士仁抬起头来,咧嘴笑道。
士仁和糜芳醉酒的事,很快就被孙权知道了。他不动声色的将他们俩调离了荆洲战区,派他们去了山越前线。现在,东吴的主力全放在了荆洲战区,那里兵力有些吃紧。他心里很清楚这二人是为了什么投的降,不想再去考验他们的“忠心”。
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大,孙权想明白了许多事。手下能够死心塌地的忠于自己,固然是最好不过了。
现在正是开疆扩土的大好时机,他只恨手里能用的人太少了,所以,没有忠心,也不要紧。只要能听他指挥,愿意为他所用,也是好手下。
这糜芳他们来说无疑也是一种解脱。至少,他们不用再担心会和昔日的战友刀枪相见了。
建安二十一年(公元220年)的三月,从洛阳传来消息:曹操薨。魏王太子曹丕承爵,继任魏王。
孙权还来不及高兴,半个月后,吕蒙亦撒手西去。
得知孙权厚殓了吕蒙,刘备无限怅然,对诸葛亮说道:“哼,真是便宜了这厮。”
话音刚落,远远的传来张飞的嚎哭声。
“怎么回事?”刘备皱了皱眉头,和诸葛亮齐齐走到了院子里。
只见张飞抱着一个黝黑的大酒坛子,哭天抹泪的从外面急奔而来。
“大哥,你说,这吕蒙怎么就这样死了哇?二哥的仇还没报呢!”一见到刘备,张飞就咧着嘴哭诉。
刘备瞪了他一眼:“你好歹也是堂堂的上将,象什么样子!吕蒙算什么!充其量不过是害死二弟的帮凶而已。孙权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张飞眼睛一亮,喜道:“大哥说的没错。这笔帐是要记在孙权那小子的头上!”
“当啷”一声,他把酒坛子往地上一扔:“孙权,今生,我张飞与你誓不两立。不用你的项上人头血祭二哥,我恨难消。”说罢,抱拳向刘备和诸葛亮告辞,“大哥,我这就回去加紧练兵。他日直捣建业,杀孙权,为二哥报仇雪恨。”
刘备颌首捋须,连声说好。
目送张飞离开之后,诸葛亮眉眼间现出淡淡的忧虑:“主公,亮听闻翼德近来性情大变,经常鞭鞑亲兵、下属。军中已有了不少怨言。这样下去,只怕日后会招来祸事。”
刘备长叹:“我已经劝过很多次了。可是三弟就是改不了他的坏脾气。等找个机会,我再跟他好好说一说这事。”
过了几天,刘备果然抽空去了张飞那里。
张飞一改几个月来的醉猫形象,收拾的干净利落,正在校场上亲自练兵。
将士们一招一式都透着股认真劲。校场上空杀声震天。
刘备骑在马上,满心欣慰:那个骁勇的张飞又回来了。
中午,刘备留在营中和张飞共进午餐。见亲卫们屏气敛神,他笑着尽数打发了他们出去:“你们退下吧,我想和三弟单独喝几杯。”
亲卫们小心翼翼的瞅着张飞。
张飞横了他们一眼:“主公的命令,你们没听懂吗?想吃爷的鞭子啊!”
亲卫们慌忙低头退到帐外。
刘备皱眉:“三弟,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你的亲卫?你的脾气该收敛收敛了。”
“大哥教训的是,改,我一定改。”张飞咧嘴呵呵憨笑,弯腰抱起地上的酒坛子。
刘备拿他没脾气,宠溺的横了他一眼:“我看你还是换一批亲卫吧。这些个,我看着不太对劲。他们心里对你有怨呢。”
“没事,他们跟了我多年了。知道我脾气臭,不会真往心里去的。我以后对他们好点就是了。”张飞轻轻拍开封泥,亲手为刘备倒了满满的一碗酒,“大哥,喝酒。”
刘备见他的面前摆着一大碗白米饭,不解的问道:“你呢,怎么不喝?”
“我下午还要去校场练兵,按军纪,不能饮酒。”张飞很认真的回答道。
刘备轻叹:“报仇固然要紧,但是,你也要多注意身体。”
张飞端起饭碗,使劲扒了一口米饭,口齿不清的答道:“没事,我身子壮着呢。”
刘备不觉莞尔,一口气喝光了碗里的酒。
张飞连忙放下饭碗替他倒酒。
不想,刘备轻轻推开了:“我们兄弟许多年没有一起出操了。下午,我陪你去校场。”
张飞转过身子,抱过木饭桶,给刘备盛了一大碗饭:“那大哥得多吃点饭。二哥说过……”提起关羽,张飞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刘备给他夹了一大块猪头肉:“吃,吃饱了才有力气练兵,才能报仇。”
“对,报仇!”张飞眨巴眨巴着眼睛,连肉带饭又扒了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