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崔家小姐开门走入,令身后侍女将一托盘放于桌上,随后令之离去。
“小青是我从小玩伴,对我至亲,不会泄你机密。”
崔家小姐端起托盘中一精致小碗,边说边向岳天峰走来。
小青便是那离去的侍女,岳天峰回想当年见崔家小姐之时,似是此女服侍,当年与贺同春相互调笑,如今已稳重许多。
崔家是杏林世家,却只生得崔家小姐一颗明珠,虽不曾闻崔家小姐坐堂行医,但以此次救治自己的手段来看,想必也不是庸手。
“你夫君是哪位啊?”
“当年你失踪,我父寻了你父母亲要了几次人,却都寻你不见,我父母亲以为你逃婚,以此为辱,匆忙为我寻了夫家,对外只称我俩八字不合。”
岳天峰倾心李小小,后又遭孙大刚及孙乐等欺辱凌落,愤而离家,崔家便觉岳天峰逃婚而走,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半个行省都已知晓,此事在岳天峰离家后发生,岳天峰自然不知,此番回家也并未打听。
“他在御库做主管,虽家中不显赫,但也是你们中的才俊。”
“却也与你般配,啊哟,我在你的闺房养伤,可别让他误会了去。”
“他早死了,你走的一年后御库遭劫,他死在库外了。”
御库原本是东丹王宫,在弘治十三年时改建,其时岳天峰未离家,此事他是知晓,但御库被劫却是离家后发生,他是归来后才听韩成和贺同春说起过。
岳天峰神色有些黯然,倘不是自己,崔家小姐也不会如此。
“我父母也是因你而心生介梗,不久便先后谢世,我本待杀你以慰父母,可偏又打你不过,待你误闯入我家,心想此番定可了却心愿,却见你身受重伤,此番杀你却又与医道相背,唉,真是冤孽啊。”
岳天峰望向崔小姐的面庞,崔家小姐如今恨意已消,面上再无戾气,也无哀怨,有的只是一片祥和、一片温柔。
“当年是我年少,不懂隐忍,以至于令你受屈,待我伤好,去令尊令堂坟前磕头赔罪。”
“这头原是应该磕的。”
“确实如此,倘不是我离家出走,令尊令堂便是我的岳丈岳母了。”
“我父母也并非全是因你谢世,二人得了不治之症,以我父亲的手段也无能为力了,又因你之事无法释怀,便去了。”
此事过得多年,崔家小姐不愿提及而徒增伤心,几句话语带过,二人沉默一番。
“你此番回来是为了那李小小?”
“不是,我自回自家。”
“那你为何总与她夫君为难?不是想横刀夺爱吗?当年你没本事,如今学得一身本事回来。”
“我承认当年心系于她,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一去四年,她成家生女,我虽已习武,却断然不会做出抢人妻女之事。”
“谁信得你这鬼话。”
崔家小姐瞪了一眼岳天峰,手持羹匙送至岳天峰嘴边,待得岳天峰张嘴却猛地往里一送。
岳天峰猝不及防,一口粥灌至哽嗓,却憋得难受,不由得剧烈咳嗽起来,全身伤口被带动,免不得又一阵疼痛,不禁“唉哟”起来。
疼是真疼,但这几声“唉哟”却是半真半假,岳天峰晓得此番自己性命为崔家小姐所救,虽是仇恨已消,但气却难平,几声“唉哟”又不要本钱,搏佳人一笑,消消她的气吧。
果然,崔家小姐看着由岳天峰鼻孔中奔出的粥粒“噗嗤”一笑,放下手中小碗为岳天峰擦拭喷出的粥粒。
岳天峰瞧着,不觉痴了,这许多时日以来,难得一见崔家小姐发自内心的笑容。
“自我回来,便有许多蹊跷之事发生,我不是刻意与那孙大刚为难,只是每件事似乎都有他操持,这回我受伤他却也脱不了干系。”
“有什么蹊跷事?”崔家小姐又端起小碗慢慢地喂给岳天峰。
岳天峰将自己回来后发生之事一一说与她听,听到最后,崔家小姐也皱起眉头。
“你有仇家?”
“我离家四年,除你却有甚么仇家。”
崔家小姐白了一眼岳天峰。
“你父母有仇家?”
“此节我先前也想过,即便有仇家,怎会耐了四年?此事与一份藏宝图有关,这份藏宝图似与我先祖有关,只是到我祖父时便已中断,再无线索留下,我父亲与我更是全然不知晓,当年我父亲失镖入了大牢,有人暗中相救,只以家产抵了失镖,虽不抵足,最后却不了了之。后来我打听到,当年我父亲失镖许是孙大刚勾结贼人做下,他以为我家知晓藏宝图所在,以此要胁我父亲交出藏宝图,虽未得逞,但也令我倾家荡产,回家以来,我处处受阻,便是孙大刚做梗,此次我之受伤,也是堕入孙大刚圈套,被他勾结江湖邪派所伤。”
“嗯,你先在此养伤,我这院子很清静,极少有人来的。”
“等我伤好,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然后找人与你提亲。”
岳天峰说此话时极其郑重,前一句与后一句中又停顿了一下,崔家小姐听得他前一句时正若有所思地缓缓点头,待得后一句入耳,自己却已收势不住。
“呸,再乱说话便毒哑你。”崔家小姐虽说话凶狠,但却面露喜色。
“我是嫁过之人,孀居于此了却残生便是,你又何苦自寻烦恼。”言语中却是无尽惆怅。
“咱们都是习武之人,哪管得那许多冗礼琐节。”
“你有那红白双姝陪着,不会寂寞,时常过来瞧瞧我便是,我却已无多奢求。”
说完翻手握住岳天峰的手,微微一笑,极尽温柔。
转眼月余,崔家小姐每日尽心尽力伺候岳天峰的伤势,待岳天峰伤势已好,准备回家。
“要走?”崔家小姐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说。
“嗯。”世间终有事去完结,外面仇恨不消,又怎能于温柔乡长久。
岳天峰轻轻搂崔家小姐入怀,千言万语尽在不言。
“对了,还有一事,我那义妹想学医术,医书背了好几本,病人却见得极少,能否安排一位大夫带她观摩?”
“此事我去安排。”
“走了。”
岳天峰在崔家小姐唇上一啄,转身奔至墙下,听得墙外无甚动静,便飞身上墙,并没立即跃下,转头看了看,崔家小姐在门廊里扶着柱子静静地看着他,眼现不舍。
岳天峰笑了笑,转身跃下。
岳天峰之所以越墙而出,是不欲被人知晓崔家小姐与他有所瓜葛,不是因为二人情愫重生,而是不想崔家小姐被卷入暗流涌动的阴谋当中。
“我隐匿养伤之间,思虑这宝藏之事,十有八九是真,那孙大刚已将老宅改得面目全非,想这藏宝之地,十有八九是在老宅,祖上未透露半点消息,现如今我也不知去何处找这藏宝图,不如你将那摸金校尉的本事使上一使。”
岳天峰在天福楼寻到老姜。二人于室中对坐,他也不瞒老姜,将前后事因一一说与老姜。
“老宅买不回,只有从别处下手,你去买一处院子,最好与我那老宅相邻,不要声张,落在你的名下。”
老姜点头应下。
“最近可有动静?”
“孙宅屡有江湖人士出没,我已着人盯了。”
“以孙大刚之智不足以翻出大浪,谨防他结交之人,恐是江湖邪派,留神城中有其他古怪。”
“说道古怪,还真有一事颇为蹊跷。便是那铁匠黄宝时常来酒楼吃喝。”
“黄宝是何人?”
“便是金银库旁开铁匠铺的,此人手艺不赖,我因找他打过十几柄菜刀,所以识得。”
“吃吃喝喝平常之事,这又有甚古怪?”
“一柄菜刀才值叁拾文,他又无徒弟又无帮工,便算他整日不闲挣得五百文钱,一月下来又能存下几两?那天福楼里的酒食岂是他这等工匠消受得起的?”
岳天峰点头,天福楼酒食之贵非寻常百姓所能消受,在最初建成时,即是定位富人阶层,平平常常的花用也须一、二两银钱,倘若来此一、二回尚可,时常来此便是败坏家业了。
“还有一点,此人的煤炭用度过于庞大,足以供给一卫过冬之用,以他铁匠铺的生计,实是反常。”
一卫之人足有五千六百人,能有如此用量显然非寻常铁匠铺的用度。
“他家可还有别人?”
“并无别人,前面铺面,后面住宅,平时关了铺便回后宅去,也没见有友,天福楼开后,却是常易服光顾,瞒过别人,却瞒不过我。”
“怎生常来法?”
“每天必到,点得四个菜肴和两壶酒,再加上几张小饼,吃完便走,决无二话。”
“不醉?”
“微醺。”
岳天峰点点头:“此人你先留意着,不要打草惊蛇,他去你那,你照常招待便是。”
岳天峰供给天福楼的酒虽是中等烧酒,但也是酒香迷人,那黄宝能喝下两坛只是微醺,却又如此自律,看来不是寻常之人。
“我之行踪,先不要外露,孙大刚之辈恐怕以为我已身亡,我正要借此机会先查清几件事。”
老姜点头应是。
待得天黑,让老姜备了骡车送自己出城,自己躲进骄厢须影不露,待出了城到无人处,打发了车夫回转,自己便步行回往韩家村。
到得自家庄外,来到花园墙外二兽居处,翻墙而入,此处因老熊凶猛少有人至,岳天峰却是无碍,进入兽舍与二兽亲昵一番便转向内宅自己书房处。
进入密室选了几颗大补丸药吃了,又拿了缝有布袋的布卷,选了几样药草装入塞进怀中。
出了书房,潜踪进入后院,见刘胜男屋内仍有烛光映出,便在刘胜男的门前轻声敲了敲。
“谁呀?”
“是我。”岳天峰压低声音回道。
一阵乒乓声响,显是木凳已倒,刘胜男如一阵风般来至门前开了门。
“禁声。”岳天峰阻住正要大声喊向自己的刘胜男。
闪身进了门中,回手关上。
刘胜男忽地扑进自己怀中轻声抽泣起来。
“我已无碍。”岳天峰轻抚刘胜男秀发,见她真情流露,确是发自肺腑。
“你去将浮月丹云喊来,不要声张。”岳天峰轻轻拭去刘胜男的泪水。
刘胜男应是,起身整理自己仪容,开门而去。
片刻三人进屋,红白二女乍一见岳天峰在屋,不觉惊喜异常,险些喊出声来。
“是我吩咐老姜不要告诉你等,免得走露风声。”岳天峰点头与二女示意。
三女七嘴八舌地悄声问着岳天峰近况,岳天峰止住三女,把自己被陷及在崔家养伤一事说出,只与崔家小姐往事略了过去。
“外面传言我已身亡,我正要借此机赚那孙大刚,家中仅你三人知晓此事便可,可依如常寻我行踪。”
“义父义母也不告知吗?”刘胜男问道。
岳天峰想了想道:“不必,你只对他们说未见尸体即可,想来父亲能想通此节。”
“孙大刚背后确有能人助他,你等且按下不动,我先去查了底细,咱们再报此仇。”又与三女交待一番这才原路退出庄子。
岳天峰在河东野林休憩一夜,换去外袍,将脸用土抹了,扮做寻常农人,于 天 明城门开时混进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