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错心中狠狠一震!
脸上风云不动,笑道:“呵呵,看来这几年七弟诗书读得不少,却不知是哪个学馆的先生教得如此高徒,品格倒比国子监里的学生都风雅些。”
李演锷也不纠缠,顺着李错岔开的话锋道:“皇姐可不要取笑云承,一句诗罢了,哪里就看出这么些来。”
李错便不再追问,左右再过几日四方楼的消息也该送到了,便揭过不提,两人一路闲话,巳时到了法门寺,方丈率着一众僧人在寺门前迎接。
皇宫飞霜殿。
文帝在案前翻看奏折,夏迟寒在案几边磨墨。
文帝觉得自己这一场“病”实在生得太好,一石多鸟。
借养病之机,每日比平时晚起了半个时辰,端的惬意。更是宣了夏迟寒日日的陪在身边,各宫的妃子一的都懒得召见,闲了便和迟寒一处说话,听听笛曲,在文帝看来,这就是神仙日子了。
“迟寒,”文帝停下朱笔,“别磨了,歇会吧,一会手腕该酸了。”
夏迟寒哭笑不得:“磨一会儿墨,怎么听你口气我倒像拉了磨似的。安心批你的奏章罢,少来管我。”
文帝干脆搁笔:“不批了,没什么大事,下午再说。我们出去走走。”
夏迟寒佯怒道:“我就知道我在还不如不在,看你跟猴儿一般坐立不定,白白耽误多少功夫!”
文帝讨好地笑道:“不耽误不耽误,一点不耽误。你在我就神定气闲,我批了快两个时辰了,好歹让我透口气罢。”
“让你那班爱卿爱妃的看到你这样,下巴落一地。”夏迟寒乜了文帝一眼,终究起身穿鞋。
文帝哈哈一笑:“他们怎么会懂我!”
夏迟寒恍若未闻,只站在殿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文帝:“把夹衣也穿上,可别真病了。”
飞霜殿南面有一湖,名为九龙池,是一处温泉水,冬日池中喷水,水汽凝成无数纷飞的霜蝶,飞霜殿因此得名。
时值浓秋,湖平如镜,映着天光云影,两岸树木萧疏。文帝和夏迟寒散步过了龙石舫,临近午膳时候,干脆就在湖中的晚霞亭里摆膳。
宫娥们把菜品呈上桌后,太监张忠言刚要布菜,文帝摆摆手:“你下去罢。”
张忠言应声退下。
文帝随意夹了菜吃,对夏迟寒道:“你看,歧梁这孩子如何?”
“我不是说过了么,你的几个儿女里倒是她最像你。”
“只可惜了,我给她取的名竞成了谶语。”
“若不是有祖训,你也不至如此为难吧。”
“武皇后当年残害多少李氏血脉,我若开此先例,只怕祖宗祠堂都进不去啦。”文帝无奈笑道,“其实之旭(李彤)也很好了,只是比起歧梁,还逊于小器。”
“我倒觉得云承还比之旭强些。只是他那严外公将来必是个不安分的,但这次风波过后,没了严利的支持,云承必会落在之旭下乘。”
“我却还盼着他们兄弟俩能相互扶持着……”文帝叹道。
“像太宗皇帝那样仁厚贤德友爱兄弟的,多少年才出一个啊,你还是别期望了,之旭能放过逢儿就已经不错。”
“逢儿是生晚了……,否则,唉……”文帝想起自己一众子女,不由深深叹息,愁绪满怀。
夏迟寒嗤笑:“你现在知道叹气了?我劝你也别太伤心,因果报应罢了!”
文帝想起自己当年种种,不由黯然,两人一时相对无语,经年的裂痕横梗在二人之间,此生是跨不过去了……
晚膳时分李错赶回宫里,去文帝和李婕妤处问过安,回了水天阁陪绿盈吃了晚膳,喝了两杯茶。
小游布菜,潋滟端了竹叶青来,给绿盈斟了小半杯——绿盈也是个爱喝酒的。
李错让小游潋滟坐下一处吃饭,凤眼看着碧沉沉的酒液流淌进白玉莲花盏,咽了咽口水,佯装生气道:“原来我不在你们竟喝起私房酒来,这么逍yao呢!”
绿盈扑哧一声笑了,道:“你今日拜了神佛刚回来,就说这么大不敬的话,”说着把酒壶放道李错茶杯前,“喏,全给你喝,免得说我们欺负你,佛祖怪罪下来可和我没干系。”
潋滟看着她俩抢白,已经笑倒,扶着腰用手捂了眼对李错道:“哎呀我可什么都没看见,殿下快趁这会把酒灌了,好让佛祖液别怪罪我。”
小游也是个爱凑趣的,咯咯笑得伏趴在桌上,喘着气道:“殿下别听她们胡扯,有道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殿下只管喝,只是赶明儿吃坏了肚子可别怪佛祖不待见您。”
一席话说得满阁子的宫娥太监都笑翻,李错一口茶噎在口中,又乐又怒,一张俊俏的脸拧成根彩绸,小游抬脸看到,笑得眼泪都迸出来,亲爷爷舅姥姥的喊救命。
闹了好一阵,总算把顿饭七拼八凑吃完,李错嘱咐绿盈别着急练功,好好静养。然后和小游潋滟回了景琛殿,一路上人声稀少,天上无月,几颗稀稀落落的星辰闪烁着应景,莹莹的像有心事。
菊花次第开了,冷而厚重的香气浮泛在寂寂的夜里,吸入肺腑后一直凉到心底。
到了景琛殿,李错对潋滟道:“去把空濛大小姐请来吧,生一天气了这会儿估计连饭都没吃,你顺便嘱咐小厨房赶做些热菜,空濛胃寒,受不得凉。”
潋滟眼中现出疲累的神色:“殿下忙一天了,还是奴婢去看看吧,左右不过是闹小xing子,捱不过两三天去。”
潋滟想,自从空濛跟了李错,这两人就赌气不断,空濛是个冷冽的xing子,生气是一个眼神就能让人凉到心底去。若不是真心相待,以李错之尊贵怎能次次都温言劝慰,忍她至此。只是身在局中,任空濛冰雪聪明,却只能明白,而解不开心结。
李错却摇了摇头:“我还有件事要和她商量,父皇的寿辰快到了。”
潋滟省起,每年宫中各位人物的生辰寿礼都是空濛一手打点,这次文帝在“病”中,时局诡异,怕要好好下一番心思。
因此潋滟应了一声便要告退,李错又叫住:“等等,你明天找千流的人带着我的印信去请南姨来我这一趟,还有,听说音瑟得了风寒,这几日可好些了?”
潋滟道:“禾姑姑暗地里着人照顾着呢,殿下放心。”接了李错的印信便走了。
不一刻,空濛到了,李错道:“空濛,来。”
空濛便低着眼走进,一张落寞的脸。
李错把她拉到怀里,靠在自己身上,一手护在空濛脾胃的位置,暖意丝丝缕缕透过身上的秋衣侵染到空濛身体里,空濛冰住的情绪像见了阳光的冬雪,化作了潺潺春水。
李错久久不语,只把头轻轻支在空濛单薄的肩上。
“啪——”,一滴冰凉的泪打在李错手背。
李错仍旧不说话,只把空濛搂得更紧。
泪越来越急,像秋雨,开始只是淅淅沥沥,慢慢的,越下越急,打得落叶黄花湿满地。空濛也像是雨里的秋叶,微微颤抖。
良久,方才慢慢止息。
李错抽出袖中的鲛绡帕子,仔细拭去空濛眼角的泪痕。
满殿寂寂无人声。
空濛沙哑着嗓子道:“陛下今年的生辰半点不能大意,需得仔细筹划才是。奴婢以为,与其费尽心思去猜,还不如直接去问询。”
李错欣慰地笑了,将空濛嵌进怀里:“空濛……”
空濛笑了笑:“奴婢不懂事,叫殿下为难了。”
潋滟适时地将刚做好的菜送进殿,摆好了,笑道:“我也是个醋坛子,你们再不来吃饭,刚做好的菜可要变酸啦!”
李错被她逗乐:“哪有你这么说自己的?”说着低头问空濛,“吃饭去,可好?我晚膳叫潋滟她们取消了一顿,没吃饱,你就算陪我吃点,行么?”
空濛勉强笑了:“嗯……”
李错拉着空濛的手来到桌前,潋滟早布好了菜退出去了。空濛托起碧玉碗,仿佛不经意地提起:“奴婢母亲是江南人氏,九月里正是吃蟹的时候,就有人撑叶小舟下水网蟹。那些人的水xing都了得——”
李错笑道:“丫头可是馋嘴了?你胃寒,吃不得蟹,明日我叫人做蟹丸子汤给你,也杀杀你的馋虫,如何?”
“奴婢谢殿下。”空濛顿了顿,舀了一勺汤喝进嘴中,咽下
——那些会水xing的人,其中的佼佼者,家乡人称作弄潮儿。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终究不忍说出。
其实,她是明白的,不然,不会那样生硬地岔开话题。是我不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