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西西同江东方如期登记,结为夫。两人在实验室里广派喜糖,以许达为首,所有人都开始称呼她为江沈氏。
读书人就爱开这种文绉绉的玩笑。她甜蜜的要命,从此不再避讳,人前人后娃娃音唤他“东东”,拖长了语调,大肆撒娇——这是新婚夫的情调,间另有更私密的昵称,一种掺杂了灵魂和肉的欢乐,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们虽然结了婚,但真正恋爱的时间不足三个月,哨蜜运当中,两人就像喜糖盒子上的卡通小人一般孩子气,一举一动退化到七岁,连体婴似的缠在一起;天气渐冷,沈西西三天两头地感冒,江东方毕竟是课题组组长,觉得沈西西时时刻刻粘在身边太难集中精神搞科研,于是叫她在家里养病,不必去实验室了。江东方虽然多情,但对沈西西好的没话说,早上出门绝不吵醒她,做好了饭菜放桌上,自己带个便当随便对付一顿,晚上回来再哄委屈到眼湿湿的沈西西起,帮她戴罕子围巾和手套,出门去吃大餐。
这种生活简直可以一眼可以望到八十岁的尽头,稍微有点空虚。因此通过婚姻变掉锐的沈西西多了一个很邪恶的爱好,就是想想自己认识的那些孩子,哪些还是处,哪些已经不是——白纯肯定不是,蒋晴应该不是,黄应该是。
最后她总是会想到薛葵。薛葵是不是?她觉得是。
但薛葵不是被包养过么?
她十分混乱。她最终没有去问江东方那个问题。蒋晴后来又陆陆续续地讲了许多薛葵的过去给她听,她明明知道那些添油加醋的传闻不该太相信,但还是在这种窥探他人私隐的过程中得到满足——人么,不八卦,不成活。但是她听过就算,绝对不会再告诉江东方,她只是同情薛葵——据蒋晴说,那是一个秃头大肚腩五短身材满面油光的猥琐老男人——基于这种同情,她原谅了江东方。
如果江东方真的喜欢过薛葵,那她捍卫的不仅仅是薛葵的形象,也是江东方的眼光。
她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怜悯地望着众人,十分圣洁。摆酒的那一天,她主动打电话邀请薛葵,而薛葵因为高烧并发肺炎,只能在电话里说声恭喜,无法出席。她专门打听到薛葵的宿舍地址,跑去探病,她不知道薛葵住的地方条件这妙,一条小巷子里,绕来绕去也找不到,最后才打听到那个停着一辆灰跑车的筒子楼,就是药理所的宿舍。
薛葵正亿头看文献,一张脸瘦得只有巴掌大小,裹在一条灰绒线围巾里,说话声音很轻,淡淡地笑着,伸出手来讨喜糖,她看薛葵的手背上有许多打点滴留下来的针眼,手指尖都快变成透明了,十分心疼地问薛葵是不是唱歌那天晚上着了凉,薛葵并不回答,而是问她还有没有去血液科取样,沈西西想起去采了几次样,但是最后并没有对苏医生道谢和告别,就有点不好意思,知道这条人脉很难再续起来。
“拿些喜糖去给她们不是很捍。”薛葵想到药用肽的临试验可能还需要病人配合,于是轻声道,“大家都是爱沾些喜气的。楚倩护士长是我的高中同学,你可以去找她。不要怕难为情。”
沈西西心想,好吧,既然是你说的,我就去做。闲聊了间,她看见薛葵的案头摆着一套少年儿童彩绘精装版百科全书,笑着问她怎么还看这个。
“哦。买给一个小朋友的生日礼物。”
沈西西有些怀疑。小朋友,是极亲昵又极疏远的称呼,再结合蒋晴讲过的那些话……
“多大的小孩?”她试探着问。
薛葵心想,是啊,多大?
“岁的样子。”
沈西西顿时觉得这世界一片黑暗——薛葵有私生子。薛葵有私生子。
人类无远弗届的想象力由此可见一斑。
她心慌意乱地起身告辞,叮嘱薛葵一定要好好休息,她戴手套的时候,薛葵心想一定要赞一下,就轻轻捏着沈西西的手说:
“戒指真漂亮。玫瑰型很适合你。沈西西,你好幸福。”
江东方家里有钱,结婚开销一概由江父承担,但这枚戒指是江东方自己拿出了平时的积蓄,倾囊买下,钻石事小,但他从未问过她的指围,竟然大小刚好——他实在是一个有多少便做足多少的好男人。
听了薛葵的祝福,沈西西几乎落泪。
“薛师,你也一定会幸福。”
回到家里,江东方正在烧饭做菜,她同他说自己去看了薛葵,江东方并不以为意,只叫她赶快换好衣服出来吃饭。
这复式公寓是江父一次付清房款,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楼下的车库里还停着一辆标致——这一切和薛葵宿舍里的清冷寒酸形成了巨大奉。
沈西西暗暗发誓。她一定要竭尽所能,爱护薛葵。
话虽这样说,她却因为新婚燕尔,完全忘记了薛葵说的该去血液科派发喜糖的事情,等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她急急忙忙地拿了一匣喜糖打的去了医院,按薛葵的提示,直揭到楚倩,楚倩不客气地收下了。
“你才多大啊,就结婚啦?哇,这戒指真是漂亮。你老公是你同学啊?怪不得,啧啧啧,小姑娘真是有福气。”
两人都是已婚,这关系突然一下就拉近了,沈西西才知道血液科的各位都是面冷心热,打起交道愧不困难,她本来想亲自道谢,但找了一圈,没有看见苏医生。
“苏主任刚刚走,她儿子每个星期四来接她吃晚饭;没事,我们会告诉她你今天来过,糖我们也会留一份。”
几个未婚小护士一提起苏主任的儿子,就满面红晕,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
“苏主任的儿子怎么可以长得那么帅!”
“帅也就算了,人家还很有家底呢。”
“所以你就别想啦,他肯定是要娶高干之的嘛。”
“也不一定,如果他喜欢自己的身份,干嘛跑到格陵来自己创业。我说啊,他最难得的是有孝心。”
“哎呦,这你都看出来了。那你赶快去讨好苏主任,她一高兴,就钦点你做她儿媳啦。”
“喂喂喂!谁也不要和我抢,我可是要把我的高中同学介绍给他的。你们哪个比得上薛葵又漂亮又聪明——沈西西,你说是不是?”
沈西西只好赔笑,赶紧告辞出来,给东东打了个电话,汇报今天的行程。
江东方正在一团混乱中。他给蒋晴布置了一个课题,一开始蒋晴还兴致勃勃,决心大干一场,但是很快她发现这个课题中有放射实验操作,便开始打退堂鼓;但她又不直接告诉江东方自己害怕,结果等放射元素到货,要开始做实验了,江东方才知道蒋晴一靠近同位素实验室就会吓得发抖——那这样还怎么做实验呢?
“江师兄,我真的不敢做。”蒋晴吓得直哭。
江东方没说什么,叫她穿好白大褂,戴上铅手套——蒋晴以为江东方真的要眼看着她去死——毕竟这个课题是她的,她没有义务叫江东方替她做,虽说江东方以前也帮沈西西做过类似实验,但沈西西是他老婆呀!
她一脸凄苦地穿好衣服,到同位素室去,结果发现江东方已经穿好防护服在那里等她了,他正柔声同沈西西通电话。
“嗯,我还有一点实验,要晚一点回去……嗯,好,你要弓…嗯,拜拜。”
他收线之后就对蒋晴说:“我来做。你站在我背后拿着射线探测器,随时监测有没有污染。”
蒋晴觉得江东方真是酷毙了——他是在用自己的身体帮她挡住射线啊。
“江师兄,谢谢你。”
“本来孩子就不应该做这个。是我没考虑清楚。”江东方根本没想太多,“对了,你一定要站在我背后,不要乱动。”
整个实验过程中,蒋晴就乖乖地站在江东方的背后,江东方一边操作一边对蒋晴进行讲解,蒋晴看着他宽阔的后背,突然很想靠上去,但是她很快就清醒过来。
“江师兄,你怎么一点都不怕射线照射?我听说辐射会致癌欸。”
“我是男的,不要紧。”
“江师兄,我听说薛师以前也做过这个实验,你也帮她做?”
她能感觉江东方的动作突然停了一下。
“没。好了,不要和我说话。”
她明白江东方是要集中精神,放射实验操作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万一含放射元素的液体接触到皮肤会造成很大的伤害。
很快江东方就做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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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把探测器关掉,你先出去吧,我把实验台清理一下……”
蒋晴松了一口气,她转身走,结果一脚踩上自己松散的鞋带,她哎哟一声,本能地想要拉住江东方,江东方被她带倒了。
“小心!”
两人双双倒地,但江东方还是把蒋晴护在了怀里,蒋晴红着脸站起来,却发现江东方把左手背在身后,面对着她,脸铁青。
“你出去等我。”
蒋晴看他脸不好,立刻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她乖乖地走出实验室,很快就听见探测器又拼命地响了起来——这么说,江东方被污染了!
她急得团团转,江东方从里面把实验室反锁起来,过了很久,他才打开门。
“蒋晴,你进来吧。”
她立刻进去,江东方的左手上很大一块拼命擦洗过的红印,而刚才他们做实验的台面,也有清理过的痕迹。
“蒋晴,你用探测器扫一下,看还有没有残留辐射。”
“江师兄,你被污染了?”
“放心,你没事。是我的手背沾上了一点儿。”
“江师兄!”
江东方很疲惫。他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错。他不得不承认,蒋晴提到薛葵之后他就有点心不在焉,以前薛葵做这类实验的时候十分谨慎,总是提醒他要注意要注意——他今天怎么这样不小心!
“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诉你沈师。”
江东方发生实验事故的时候,沈西西正在回家的路上。下班时间,很难打的,她只好坐公交车,幸好第一医院是终点站,有座位可以坐。
等红绿灯的时候,她看见旁边停着一辆灰的奥迪,她不知道奥迪也生产跑车,她前面坐着一对三十多岁的夫,男的探头出去,吹了声口哨。
“R8。这车老贵了。”
沈西西便多看了一眼,以她一个外行的眼光来看,这车的确很拉风,就好像一匹蓄势待发的狼一样,随时准备冲出去。
“有钱人。”的说,“格陵多少暴发户呀。我上次还看到一老头子开保时捷911呢。大冬天的敞着篷,真是作孽。”
那男的继续探头去看车牌,口中啧啧有声。
“何止有钱。真是稀奇,挂军车牌还等什渺绿灯。要是我,直接压上行人道。”
“得了吧你。”
那车的车窗突然降下来。从沈西西的这个角度,她只能看见那个驾驶者的手臂,那人穿着一件很有质感的棕毛衣,稍微挽起来的衬衫袖口,露出清瘦的腕骨,修长的手指,优雅而不失力量。
“嘿,是个帅哥。”她前面的那对夫可以看见驾驶者全貌,于是交头接耳,“说不定是被他身边那个中年人包养呢。”
沈西西没看见那个中年人,也没有听见那对夫的评语,她只是近乎痴迷地看着那个人的手指,一下一下,缓慢地敲打着方向盘;一会儿手不见了,再出现时,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支烟。
她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车;而且是在一个这种车绝对不会出现的地方。过了一会儿她看见苏医生从车上探出头来,望望天空,又缩回去。
“今明两天肯定要降温。你注意多加点衣服。”
“知道。”
这时候绿灯亮了。卓正扬恍了一下,启动车子。
苏仪觉得儿子精神状态不太好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最近一个月都这样。对她还是有问有答,十分贴心,就是很明显地有消极情绪。
她记得上一次这种状况发生在十二年前。她对卓正扬说爸爸妈妈过不下去,离婚了。
这事儿闹得很大,按照卓红安的身份和意愿,离婚是绝对不可承受的,为这个某位专管家务事儿的领导人还特地找她谈了几次话,但是她坚持,毫无原因地坚持,坚持到最后,卓红安签字了。
卓正扬那个时候在沈阳某军校念书,他的未来已经完全规划好,不需要她这位母亲保驾护航。或者说她除了赋予他生命以外,好像真的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就那格,谁也不爱亲近,她甚至觉得她和卓红安离婚,卓正扬根本不在乎。
所以卓正扬是在放假回家后才知道这件事情。她正好打包完行李要走,卓正扬手插在口袋里进门,她直接就宣布了。
“我和你爸离婚了,你跟你爸过。我要去格陵第一医院工作,你们爷儿俩以后要是有空,可以来旅游。”
卓正扬的反应是他们所想不到的。他一声不响地退了学,什么都不要,甘愿从零做起。卓红安和她都慌了,用了很多方法想让他回家,他完全不为所动。
她一直以为儿子对她感情寥寥,原愧不是这样。后来他到了格陵,和她重新取得联系,她慢慢才知道那个时候是多么无助的内疚岗折磨着儿子——他觉得自己对母亲关心太少,也是导致这个家破裂的主要原因。
如果你对自己深爱的人感到内疚,那除了束手无策还能怎么办。
她有时候也觉得很讨厌——卓家人怎么都是这个德,什么事儿都藏心里。非要她一步步地逼问,才会一点点地坦白。
“你怎么回事?工作上面不顺利?我听展开说,你们拿到了什么GEautomotive的技术许可,还要联合好几激厂做重卡,利润很高。”
不然你哪有钱换车——不过苏仪再深想一层,他好像就是情绪刚开始不对劲的时候换的车。
她要是知道卓正扬换车的真正原因一定会哭笑不得。
“听他乱吹。”
“不是工作?那就是感情问题。”苏仪看见儿子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于是继续道,“有孩子让你不高兴了?还是你让哪个孩子不高兴结果导致你自己更不高兴了?”
卓正扬沉默。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其实他一直避免深想这个问题。
如果她只是说承蒙错爱,他怎会轻易放手。
现在他明明知道她病了很多天,却只有勇气把车停在她楼下,看她戴着口罩去赶班车,她烧调害,和同事说话时还是一双眼睛盈满笑意,可是没多久,她不再出现了,只有她的同事一个人孤零零来去,他想她一定病得很重。
果然,上个礼拜,展开生日,奔走呼号,大肆提醒所有人他已到而立之年,要做魅力男士,张鲲生大骂他尽做一些只有人才做的事情,他也不管,按着电话薄一个个地打过去勒索礼物,张鲲生也极有意思,送了一只大水族箱过来,养满彩斑斓的热带鱼,上面非常醒目地刻着“恭祝卓开汽改展开部长三十大寿,张鲲生敬献”,展开皱着眉头看了很久,才稍微顺眼了一点。
那段时间卓开前台接线员就光顾着签收送给展部长的各种礼物,有大有小,有重有轻,绿绿,简直就好像提前过圣诞节似的,每一次拆开都有惊喜或者惊讶,他知道展开给薛葵打过四次电话,每次都对礼物提出更加具体的要求,要够分量,够档次,够精彩,够内涵,结果薛葵的礼物私,的确很沉,很大,包装精,大家一起打开,是一套少年儿童彩绘精装版百科全书。
附一张卡片,七个字。
展部长:生日快乐。
展开的表情可谓精彩绝伦,一个电话追过去“致谢”,要请她吃饭,她百般推脱不掉,甚至主动提出把病历传真过来让他验明是不是真的得了肺炎。
他听说她是高烧并发肺炎,只想立刻飞奔去看她。但是他不能。他被困在十年前的停车坪里,被她拽住胳膊,苦苦哀求。
他说要一起生病,都做不到,何况其他。
“好了好了,你不能老是忙着工作。你都三十多啦。哎,我们科室的楚护士长一直想要给你介绍一个来着,她的高中同学,我见过,人挺好的,又端庄又温和,家庭背景也不复杂……”
他突然就想起姑姑在给他介绍薛葵的时候说的那番话,这个世界上还有第二个薛葵么?
“不用了。”
薛葵的室友和盘雪换了房间。
原因很简单——她明明是薛葵最亲密的室友,作者却懒得给她起名字,还不如叫盘雪搬劳薛葵一起住。
盘雪十分高兴。她喜欢薛葵外柔内刚的格,与自己的外刚内柔正好互补。她长得很凶,留一头怒张的长发只是为了避免有小孩见到她唇上的汗须而喊她叔叔,令她羡慕的是薛葵的短发无比柔顺,她刚刚搬进去,就忍不住摸了摸。
薛葵对于这样的亲昵有些抗拒,但是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嫌弃的意思,只是对盘雪笑笑。
“我两天没洗头了,很脏呢。”
“薛葵,你的发质真好。”盘雪由衷地赞,“我想你长头发一定好看。”
“等它堵住水池的时候会更好看。你会恨不得晚上拿把剪刀把它都铰光。”
盘雪当然不会这样做,但朴实的她喜欢薛葵的幽默灵动。薛葵对她而言,是奋斗目标,而这奋斗目标是她二十八年黯淡生命中最好的一件事情。自从大富贵吃饭那次薛葵帮她说话,她就觉得这个平时毫无存在感的同事很优秀,而她越观察越觉得这种优秀难以企及。
她摸完了薛葵的头发,视线就一直没有离开过薛葵。她发现薛葵有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张鲜的菱角嘴,唇角微微上翘,脸庞白皙透明,下澳弧线又是那么的柔润。
她裹着白的羽绒衣坐在上,就像个瓷娃娃——盘雪这样想。
正在看文献的瓷娃娃开口说话了。
“盘雪,你看我做什么?”
盘雪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
“薛葵,你真是越看越好看。”
薛葵心想,那只是因为你才搬进来,否则前室友怎么从来没说过呢。
她慢吞吞地翻过一页纸去,做些批注。
“我也是这样觉得。但是如果我有你那样又长又密的睫毛,就完了。嗯,最好还搭上你那两条长腿。”
呵,她从阑知道原来自己身上也有闪光点。合住了一个多星期之后,薛葵已然走下神坛:原来她也会发牢,原来她也会犯迷糊,原来她也有起气,原来她也揩剧,原来她也节食以求保持身材——薛葵并不愿有个盲目仰望自己的室友,她只需要表现日常的坐行起居,盘雪就潜移默化地变得自信起来。她病情最反复的两天,晚上必须留院观察,盘雪自告奋勇地陪,听着薛葵在高烧里一直喊爸爸妈妈,觉得她真是又可怜又无助,想着明天一定要带薛葵好好地去吃一顿饭,不能再让她节食了;结果最后盘雪还是睡死过去,比薛葵醒得还晚,等她睁开眼睛,薛葵已经穿好衣服,神采奕奕地坐在边喝牛奶,俯身对她笑。
“早啊,盘雪。”
她顿时觉得,天底下的男人都会想要躺在这里,换取睁开眼睛时薛葵的一句早安。她没有把这话讲给薛葵听,因为她知道,薛葵只会笑一笑,然后完全不当回事儿地把话题岔开了去。
薛葵的病在住院之后终于慢慢地开始好转,星期四盘雪下班回来,薛葵竟然已经自行起,把宿舍打扫了一遍,梳洗停当,坐在那里上网。
“咦,你好点了吗?”
薛葵关掉了申请海外博后工作的页面,伸了个懒腰。
“我觉得我是回光返照。”
“呸呸呸,不要乱说。对了医生不是说你应该出去走走吗,今天发工资了,咱们去逛街吧!销品茂在大减价呢。”
薛葵也想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但逛商场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销品茂?那里空气不流通,很闷,逛久了脸都是红的,缺氧。”
“那我们就去晶颐,反正很近。”
薛葵想起自己曾经陪辛媛在晶颐逛足一天。
“算了。还是去销品茂吧。”
两人说走就走,锁住门的时候薛葵啊呀一声。
“我忘带电话。”
“算啦算啦,如果有人要找你,可以打我的电话嘛。”
沈西西回到家中,直接去楼上书房查奥迪R8的各种相关资料——她喜欢里努力维斯和裴勇俊,如同她此刻迷恋奥迪R8里那只手的主人。小y怡情,大Y伤身,她当然分得清轻重缓急。后回来的江东方也是心事重重,见客厅里黑着灯,还以为沈西西没有到家,便慢吞吞换了拖鞋,挪进客厅,将自己摔倒在软绵绵的沙发里。
他明明知道磷三十二放射有限,远不如一包烟的危害大,但不知道为何此刻心中充满悲壮情感——换了是谁在他身后,他都会出手相救,不限于蒋晴。
但为什没是薛葵?
薛葵当年做这类实验,事先相当谨慎,同他一起去上操作培训,两人一起拿全班最高分,犹不满足,又做一次预备实验,觉得万无一失,便开始着手正式实验。跃跃试的他觉得自己是男生,当有绅士风度,于是想要对薛葵说他来做就行了,偏偏许达在旁边起哄。
“都准备翰?来来来,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送薛组长和江师弟去做放射实验。”
他当时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真的就劈哩啪啦地拍起手来。薛葵立刻冷冷丢下一句。
“很亢奋?你不用去了。看文献吧。”
她就是这样。一旦他做的不够好,或者出了丑,就会直接恶毒地叫他什么都不用做,看文献去。她的实验桌上堆着小山一般的绊,他总是被埋在那里,一个人看文献。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养成了习惯,知道自己惹她生气了,立刻自动自觉地伸手去拿一份来阅读。薛葵不喜欢对住电脑屏幕看文章,总是一份份打印出来,一份份做好批注,他看的时候可以先看她的笔记,一串串中英文加的解释,简单明了,让他少走了许多弯路。
后来他看文献比她快了许多,可以自己先做注解,但是他看完了还是原样放回去,生怕薛葵不再落笔;他也自己搜索文献,打印出来放在桌上希望她能够称赞自己勤力——呵,薛葵并不吝于称赞他,也不吝于为他争取权益,实验室座位紧张,空间也不大,她曾经不知从何处搬来桌椅,见缝插针地放在冰箱旁边,给还只是小师弟的他一个位置。
他那段时间总是背对着她默默看文献,然后她会走过来,用食指戳戳他的背。
“江东方。该做实验了。”
他从未如此地思念薛葵。他拿起手机给薛葵打电话。六声之后,无人接听。他不依不饶地继续打,继续打。
沈西西觉得饿了,才发觉江东方居然还没有回来带她去吃饭,她摸下楼去,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丝微弱灯光,看见江东方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她一时温柔满溢,悄悄地走过去,戳了戳他的背,正要撒娇,江东方突然一下子跳起来,抱住了她,不顾一切地吻住了她的嘴。
两个人一起倒在沙发上;沈西西温柔地回吻着他,觉得江东方今天有些不一样,可是不一样在哪里,她被堵住了嘴,说不出来。江东方因为常常做实验的原因,四肢都很结实有力,沈西西摸着他滚烫的胸膛,晕乎乎不知怎地就想起那辆奥迪R8里的神秘男子。
换做那人的臂弯,又该是怎样的魅惑迷人。
沈西西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想,但是控制不住。当江东方的劲儿上来时,她惊醒了。
“不行……老公……不行……”
沈西西的娇嗔,立刻仍乱的江东方回到现实。
他懊悔得只想去死——这是沈西西啊!江东方,你在想什么?
你又能想什么。
“对不起。我忘记你在生理期。”
沈西西怜爱地摸着江东方的脸,附在他耳边轻轻道。
“老公,我爱你。”
江东方更紧地抱住了她。
“老婆,我抱着你坐一会儿,好不好?”
“好。”
一对小夫依偎在一起,静谧无语;过了一会儿,江东方亲亲她的脸。
“你饿不饿?”
沈西西点点头,又摇摇头,搬弄着他的手指。
“我已经好净有去实验室了。孟教授该说我了。”
“没关系。你不用操心毕业问题。”
“可我还是想做一点事情。”沈西西靠在他的胸膛上,轻声细语道,“薛师对我说,药用肽还可以做一点后续实验,我想,我还是继续去苏医生那里取样吧。”
孩子逛街那是非天崩地裂不能停止。一楼一楼杀上去,薛葵算是知道为什么盘雪的腿又直又细,全是逛街逛出来的。明明是要买外套,又在靴子专柜流连忘返,逛完了,咦,旁边的化妆品在做促销,盘雪的睫毛又浓又密,连专柜都谄媚着上来问是哪家的睫毛膏,她十分得意。那专柜舌如巧簧,又转过来对薛葵推销一款腮红。
“这位皮肤真好,又白又嫩,如果两颊再添一点点颜就更漂亮啦,你男朋友会更喜欢你的喔。”
薛葵就抓住盘雪的手,故扮天真地问:“你真的会更喜欢我吗?”
盘雪嘿嘿地笑:“我怕你太好看,被别人抢走了。不许买。”
专柜脸都僵掉了,两个人大笑,薛葵想想还是道歉。
“不好意思,我只是买不起。”
两个人都在研究所里孵实验,只要面孔干净清爽就行,何必涂脂抹粉,给谁看呢。
她大病初愈,觉得耳清目明,故而十分活跃,盘雪也感觉出来了,本来担心她身体扛不住,现在也不担心了,笑嘻嘻地同她讲:“薛葵,你一定能马上找到男朋友。”
“我不想找。”
盘雪心想,大家都是二十八岁,怎么会不着急终身大事。
薛葵想的却是,我要出国了,找什么男朋友。
说不定她的将来要重新规划,三十岁的博后,大约只能对着一个更老的男博后,一起实验,一起生活,依然是要在现实里做一对平庸无奇的夫。
“唉,我家里逼我去相亲。”盘雪叹道,“又约去金碧辉吃意粉。”
薛葵的心便有点揪揪地痛,强颜道:“慢慢地常不要怕。”
盘雪见她在看一件男式运动衫,便打趣道:“还说不想交男友,那为什么看这个。”
薛葵笑笑,同她一起走开去挑选相亲时要穿的正装。
她想,她曾经是只能穿这种衣服的。
自从和卓正扬摊牌以来,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同何祺华的事情,越难受于卓正扬的即刻消失,过去就越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
何祺华对她有企图,她一直都是知道的,从十五岁开始,他看她的眼神哪里是在看一个孩子。她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很漂亮的牵牛,于是一路摘下来放在帽子里,何祺华的车缓缓地尾随着她,一直看她,一直看她,她跑,车也开快,她慢慢地走,车又放慢速度,怎么也甩不掉。她想起临睡前嚼着的口糖,早上往往黏在头发上,怎么也撕不下来,必须剪掉一大绺头发才能解脱,令人无比娃又无比沮丧。
可是没有人会相信。如果大家都在场,他根本不看她。如果大家没有注意到,他就会对她笑,笑得如同一只正在结网的蜘蛛,慢慢朝她笼过来,她浑身都起鸡皮疙瘩,抖调害。她只希望姬水二汽快点熬过最艰难的时光,薛海光和沈玉去格陵出差,就有人半砸她家的窗户,她关了灯躲在被子里,一片黑暗中听见院子里的乖乖在狂吠,方最后变成哀嚎,还有男人的笑声,肆无忌惮,她只能捂住耳朵说乖乖别怕,乖乖别怕,葵葵别怕,葵葵别怕……
她知道乖乖是沈玉龙杀的。因为他要和工人同一阵线,以得到他们的支持。姬水玉龙建厂,他又拉了薛海光和其他人一把,好像一切恢复正常了,她依然是不愁吃穿的小公主,那些对她发出过威胁的人也好像忘记了所有的恩恩怨怨,谄媚地对她笑,沈乐乐还说表,我要出国了,你陪读,好不好?
沈玉龙对她很好,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不忘记她,沈玉龙带她看这个世界,怂恿她带着自己的朋友一起出来玩,她是沈玉龙的外甥,是所有这些叔叔伯伯的小辈,但那些人的笑,和何祺华一模一样。张寒和叶澜澜去过一次,再也不肯去,劝她也不要去,可是她不能不去。她不去,别人就看出来了。她只能装傻,装着高兴,装着不懂人事,她的笑容就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甜,知,随和,温柔,天真,随便点单。有人说沈总的外甥真是漂亮,做学问可惜了。她笑一笑,同那人碰杯;又有人说葵葵来唱歌,你不是最爱唱这首歌么,她抓起话筒就唱“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
何祺华的司机来接她,她是揣着水果刀下楼的,可是到了跟前,她又改变了主意,无比顺从地上车,因为从此可以只应酬何祺华一个。但是事情发展失控,她胆怯了,恨不得在自己面孔上划几刀,又没有勇气,她只有不停地吃,吃到吐为止,何祺华来格陵想要带她走,她穿的就是这样一件男式运动衫,看着他的震惊面孔,是何等的快意。何祺华不会娶一个两百磅的人,沈玉龙也不会叫一个两百磅的人去陪酒,她终于再世为人,婚约一取消,她便要把那一年的荒唐全部节制回来,仿佛毒瘾的戒断治疗一般,难受,反复,挣扎,还有旁人的白眼,讥讽,但她反而从未如此的平静,想通了很多事情,她要做她自己,十五岁那个听见乖乖大叫,然后跑下去抱它亲它的薛葵,终于可以继续生活下去。
直到冯慧珍再次企图自杀,开车突然撞向路障,结果死到临头又后悔,硬生生地转弯,车的侧面撞凹了一大块。
沈玉在副驾驶座上,失去了一条腿。她不得不草率地毕业,立刻栅作,安定下来。
盘雪看中了一件鹅黄双排扣束腰小外套。
“薛葵,我去试衣服,你在外面等我好不好。”
薛葵点点头。亿柜台上,微微觉得脸发烫,有些气喘,她想起自己夏季时也来这个柜台买衫,导购拼命建议她买那件高腰淑裙,她坚持买了雪纺。
有人要看她身后陈列的衣服,朝她靠过来,她立刻让开,可是那人继续靠过来,她又低着头让开了,那人的胳膊伸过来,撑在她身侧,她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望进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里去。
她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绷直每一根神经,反射般地咧嘴一笑。
笑得真辛苦。
卓正扬心想。与其让她这样为难,还不如不现身。可是她同她朋友在化妆品专柜前面打打闹闹的时候,不是还活蹦乱跳的么,怎么渐渐地她的脸越来越潮红,完全是发烧的症状,反应都变得无比迟缓,垂着头,有气无力。
他伸手想去摸摸她的脸——难以置信短短一个月她居然会瘦成这样。薛葵哆嗦着直发抖。
“卓正扬!”
苏仪叫儿子去付款,一去杳无音信,她只好一路喊着一路正来,结果就看见卓正扬正同一个孩子说话,再看,那孩子不是薛葵么?
“薛葵!真巧啊!咦,你脸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
“不是。”薛葵赶紧同苏仪打招呼,“就是有点累。逛久了。”
“唉,这里的空气特别不流通,逛久了就是容易不舒服,”苏仪看看自己的儿子,又看看薛葵,“你们……算了算了,还是我介绍一下吧,薛葵,这是我儿子卓正扬,卓正扬,这是薛葵,楚护士长的高中同学。”
她特意这样介绍,结果发现薛葵的脸一下子就转成苍白了,虚弱地笑着。
“这世界可真小。”
“正扬,原来你早就认识薛葵了啊,”苏仪转而问儿子,“怎么认识的?”
卓正扬听见薛葵气息微弱,只想赶快结束这场谈话。
“她是展开的朋友……”
“哦,送展开十万个为什么的就是你呀!”苏仪哈哈大笑,“那小子的确应该接受一点文化教育。”
苏仪说的话薛葵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茫然地去望盘雪,后者还在对着镜子左照照,右照照,得不行,薛葵喊了一声盘雪,她才赶紧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咦,卓总,真巧啊!”
盘雪突然发现,卓正扬的唇角也是微微上翘的,和薛葵的一模一样。
苏仪心想,怎么又来了一个,这个看起来也不错嘛:“薛葵,这位是?”
“我同事。”薛葵低着头,眼前骤然发黑,又慢慢地恢复光亮,“盘雪,这位是苏医生,卓总的妈妈。”
于是一堆人就在那里说好巧好巧,拥拥,薛葵从始至终盯着地板,胸腔里一阵阵的刺痛,蔓延到四肢百骸,她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十分不规律,便紧紧地靠着橱窗,不让自己倒下去。偶尔抬起头来,什么也炕见,茫然地笑着说是啊,好巧。
“那我们去楼上的茶座坐下来慢慢聊嘛,薛葵,你说好不好。”
她艰难回答。
“好。你们先去,我去一下洗手间。”
她跌跌撞撞地往洗手间走,她想她绝不能倒在这三个人的面前。要死也死在洗手间里。她低着头慢慢地走,尽量保持正常的姿态,每一步都在耗尽她最后一丝气力,她耳朵里嗡嗡作响,转弯了,她终于扶着墙滑了下去,最后的意识是有人从后面快速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
“妈妈……我要死了……”
“不会。不会。”那人紧紧地捉着她的手,贴着她的脸,声音直发抖,她被拦腰抱起,蜷曲着,靠近那人的胸膛,“我们马上去医院。”
她没听清最后一句话。她不知将被私哪里去,她只希望那里没有卓正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