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十二月,山西太原城内的一个院落里,刚刚得到了破格提拔的原舜乡堡屯长,如今的羽林左卫指挥使王斗,正懒洋洋地倚在软塌上,百无聊赖地晒着太阳。
(羽林左卫,明朝天子亲军十二卫之一,这十二卫之中以锦衣卫为首,其它十一个卫加起来的编制也不如锦衣卫那么庞大。到了明末,除了锦衣卫的冗员高达七八万之外,剩下十一个卫已经吃空饷吃到加起来也只剩一个卫四五千的兵力了,而且这些兵也只是理论上的存在,很多人其实是在大户人家当奴仆。)
今天难得是个大晴天,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令人忍不住昏昏欲睡。
一位侍女正在为王斗捏着肩膀,另一位侍女在为他剥着桔子,他的那个童养媳老婆谢秀娘则坐在一旁吹着笛子,悠扬悦耳的乐声传到王斗的耳里,令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似乎已经好久没有享受过这样悠闲的生活了啊!
但是,只要一回想起已经在战火中化为废墟的舜乡堡,还有那些死于战争的熟悉面孔,他的心情就不禁低落了下来——穿越过来这么些日子,他已经真的把那片位于边塞的贫瘠土地,当成了自己的家园。
而现在,那个家园却被毁灭了……
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在明末乱世的大潮之中,一切想要守护的东西都是那么的脆弱。
——眼下,整个宣府镇都已经被八旗兵攻陷,全镇各部边军也是投降的投降、覆灭的覆灭。只有王斗带着一千多舜乡军,不仅逃出了绝境。还乘着天子御驾“西幸”的顺风,犹如暴发户一般爬上了羽林左卫指挥使的高位——这一路上,流亡朝廷几乎是想尽一切办法在搜罗兵马,封起官来不要太慷慨。
而作为天子身边最有战斗力的部队之一,王斗一手编练出来的舜乡军也得了崇祯皇帝的青睐,被顺理成章地收编成了天子亲军,成了朝廷的嫡系武力。其地位简直是坐了火箭一般地往上飞窜。
(眼下的王斗还没察觉到崇祯皇帝换了魂,只以为是其他穿越者导致的蝴蝶效应。而崇祯皇帝也没察觉王斗的穿越者身份——舜乡堡实在太穷。所以王斗的部队除了比较能打之外,并无超越时代之处。)
因此,原本在舜乡堡里整天土得掉渣的王斗,在跟随御驾进了太原城之后,也变得养尊处优起来——不仅住进了官宦家的深宅大院,还有缙绅大户主动送上金银财货和侍女仆役,只求跟他这位天子身边的红人搭上一份交情。不过,虽然这样的境遇听起来很不错,可问题是。如今的天子御驾本身就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大明朝廷素来不重视保密,所以南京那边拥立伪帝的事情,如今早已在太原城内传了个遍。
而其余各省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在此事之后也是难说得很——崇祯皇帝的天子之位固然毋庸置疑,但南京城本身也是正统的一个象征……那些地方实权派到底会倒向哪一边,真的是让人难以预料。
但事已至此,王斗也没得选择。只能跟着这位貌似玩砸了的崇祯皇帝一条路走到黑了。
正当王斗躺在软榻上晒着太阳,头脑里思绪纷乱如麻的时候,耳畔却响起了母亲钟氏的叫唤声
“……儿子,快来吃午饭吧!今天煮了你喜欢的黄豆炖肉!”
听到母亲的呼唤,王斗头脑中的困倦之意顿时全消,睁眼回头看去。发现母亲钟氏正一脸慈爱地站在屋檐下。老婆谢秀娘也收起了笛子,规规矩矩地侍立在婆婆身旁。
与往日一副劳动妇女的粗陋打扮不同,今日钟氏上身穿了一件暗红色的绣金菊花纹路立领小袄,下系一条黑色流云蝙蝠综裙,外披一件深黄色绣松鹤图案滚黑边的织锦披风,头上梳着麻姑髻,戴着两对赤金垂珠凤钗。外加一朵珍珠制成的头花,双手捧着一只巴掌般大小的手炉,隐约地现出戴在左手腕上的一串佛珠,和右手腕上的一对翡翠玉镯,再加上胸前挂着的那串碧玺珠串,端得是一派官太太的富贵相。
而谢秀娘也不像在舜乡堡的时候,总是一身浆洗得褪了色的粗布长裙,而是仔细地打扮起来,上身穿一件胭脂粉色绣云纹小袄,下系一条浅红色百褶裙,裙身右下角绣着大朵的白梅,一直延伸到腰侧,外罩一件朝霞红色滚白狐毛披风,头梳双丫髻,插了一只蝴蝶金钗,还有几朵宝蓝色的绢花点缀于发间。
看着妻子和母亲的这番富贵打扮,王斗在赞叹之余,也微微有些心酸:过去是不是对待家人太苛刻了?
——昔日在舜乡堡的时候,虽然王斗善于经营,手里多少有积攒下一些余钱,但他深知乱世已至,唯有依仗武力方可生存,故而一心整军讲武、练兵备战,恨不得把每一个铜钱都投入到军事上。哪怕开发出了银矿,也没怎么拿来改善自家的生活……当时还没怎么感觉,现在想来,还真是有些委屈家人了啊!
貌似很多地位还不如自己的武官,依靠贪污的军饷,都过着深宅大院、丫鬟仆役成群的奢侈生活呢。
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身处于乱世之中,若是再不狠抓枪杆子,岂不是等于任人宰割么?
如今已经不是什么乱世将至、大厦将倾,而是乱世已至,大厦已倾,天下已然分崩离析了啊!
有钱没兵,再多的钱也不过是为其它强人挣来的;有兵没钱,则可以凭着刀子到别人那里去抢。
就算是眼下的富贵日子,也还不是靠自己手下的这支精兵才挣来的?如果自己也像宣府的其他武官一样,把士兵变成农奴和乞丐,只会种地不会打仗,天子和朝廷又凭什么会如此高看自己?
幸好。母亲和秀娘都能理解自己的苦衷……然而,就当王斗欣然从软榻上起身,准备享用母亲烹饪的爱心午餐之时,却听得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鼓声,不由得神情凝重地停下了脚步。而钟氏虽然一时有些错愕,但作为一名久在边地的军人家属,很快也明白了这鼓声意味着什么。顿时就是神色一凝:
“……这是……擂鼓聚将?儿子,这莫非是要出兵打仗了么?!”
与此同时。晋王府的一间小花厅内,卢象升和温体仁等流亡朝廷的几位重臣,正为穿越版崇祯皇帝宣布的最新决断,而一个个目瞪口呆,思维崩坏——发兵洛阳?诛杀福王?!!
“……陛下!请三思啊!虽然福王似有不轨之意,但洛阳官府并未与其同流合污,反而只是稍有察觉,就派人前来报告,所以朝廷也只需小惩大诫一番即可。完全不必处置的如此酷烈啊!”
“……而且,福王再怎么说也是陛下的亲叔叔,如此不教而诛,只恐天下人会有所非议……”
“……陛下,如今京师沦陷敌手,南京诸臣拥立伪帝,朝廷本来就处境尴尬。正是需要施恩四方、镇之以静的时候。如果这般狠下辣手,闹出了弑亲的恶名,天下人又该如何看待陛下啊?”
……
一片七嘴八舌之下,基本没有人赞同崇祯皇帝对福王叔叔的杀伐果断,但皇帝陛下依然固执己见。
“……唉,诸位爱卿。朕也知道此策后患极大,可是舍此之外,朕还有什么办法?”
崇祯皇帝宛如笼中困兽一般在屋内踱来踱去,语气中满是焦虑和急躁,“……朝廷眼下困顿于太原,山西全省残破,岁入无几。陕西、河南各省亦是如此。南京诸臣又已扯旗叛逆。江南的捐输财赋再也不能指望。而且南京伪帝一出,天下亲藩势必蠢蠢欲动。当今之计,唯有快刀斩乱麻、杀鸡儆猴,方可震慑屑小!而福王昔日便有与皇父争夺大位之前科,如今又有反迹显露,岂不是上天送给朕的好靶子么?再说,虽然眼下的河南官府尚未附逆,但若是坐视不理,等到再过几个月,局势又有变化之后,河南方面又会如何?
此外,如今南京已经去不得了。太原孤悬北方,处于被流寇与鞑虏包抄夹击之势,实在不是久留之地。
陕西甘肃一向贫瘠,又是流寇起源之地,朝廷去了那边也站不稳脚跟。而洛阳乃是中原之枢纽,自古以来的帝王之都,山河险要,易守难攻,此外也是御驾南下的必经之路,岂能坐视其落入居心叵测之辈手中?”
——更重要的是,福王府里的那么多金山银山,与其便宜了李自成那一干陕西流寇,还不如交给朕用来复兴大明江山呢!好歹是肉烂在自家锅里……穿越版的崇祯皇帝一边翻着白眼如此想道,一边索性把话都给挑明了:“……况且,如今朝廷财计匮乏,朕募兵讨逆要花钱、安置百官也要钱,其开销之庞大,除去抄了福王的家之外,朕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来填窟窿……就当是杀头肥猪好过年吧!”
(福王乃万历帝宠爱的幼子,万历末年曾经依靠万历帝的宠信,和崇祯的父亲泰昌帝争夺皇位,落败后才迁封洛阳。当时万历帝赏赐给了福王许多财宝,据说搬空了紫禁城的小半库藏。)
“……肥猪……陛下,您怎么能这样看待自家亲戚啊?”温体仁愣了半天,才如此低声嘟囔道。
“……温体仁!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得上讲究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么?”崇祯皇帝神态暴躁地挥了挥手,“……本朝开国二百余年以来,天底下的那么多藩王亲贵。仗着是朕的亲戚,在下面是胡作非为、肆意盘剥。可朕的历代祖宗,因为血脉的缘故,都只能迁就着他们,就算亲戚们再不上进,作为宗亲,皇家总还是要照顾着他们。为了这些不上进的亲戚,皇家不知花费了多少钱粮,担下了多少骂名!可是,在这群亲戚之中,又有谁想到过皇家的难处了?反而成天就知道要钱要粮,跟一群讨债鬼似的!如今皇室落难了,他们又有哪一个想过要报效朕这么多年的厚恩,到太原来捐献粮米银钱以资军用了?一个都没有!
哼,不是装聋作哑,就是野心滋长,想要谋朝篡位!朕就是养一条狗,也比养着他们来得强吧!
如今天下分崩离析,朝廷已经濒临绝境,没有钱粮来招募兵马,没有俸禄供养百官,而鞑虏还在燕蓟虎视眈眈,四方逆贼更是磨刀霍霍。此时不拿几家有反心的藩王开刀救急,还能如何?难道要朕看着福王拿出库藏金银在河南招兵买马、收买人心,然后扯旗作乱来要朕的性命么?”
此言一出,厅中众臣顿时不敢再有多言,而穿越版崇祯皇帝在神神叨叨地发泄了一通之后,也慢慢冷静了下来,转身坐回一张雕花椅子上,捧起一壶已经凉了的茶水就往嘴里灌。
哎,看来自己还是太天真了。原本以为只要逃出北京城,自己依然坐拥大半个天下,完全可以从容展布,与鞑虏和逆贼周旋。没想到局势居然这般急转直下——南方的东林党想要模仿宋朝的富弼和文彦博,让皇帝废立操持于文官之手。地方藩王脑壳里的野心也蓬勃生长,想着模仿永乐皇帝的前例,干掉自己这个“失德之君”跻身皇位……说好的穿越者牛气冲天不解释呢?朕这个穿越版皇帝怎么就这般命苦呢?
事实上,在得知南京居然拥立新帝的时候,因为原本的如意算盘被彻底打碎,他就已经方寸大乱了。眼下南征洛阳、攻打福王的计划,也不过是他一拍脑门胡乱逼出来的想法——再坏的计划也好过没有计划吧!但在得了福王府的钱粮之后,到底该怎么办,他也是完全没思路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再说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然后起身解下了自己腰间的佩剑,郑重其事地递交到了麾下头号打手卢象升的手里,“……卢爱卿,朕的生死安危,还有大明的江山社稷,就都托付到你的手上了!”
卢象升抬起头来,眼神复杂地深深看了他一眼,但终究还是顺从地低下了头:“……臣,遵旨!”
崇祯五年十二月,天子闻福王府意图不轨,遂拜卢象升为主帅,率太原行宫下辖精兵五千,星夜冒雪长驱南下,于除夕日突入洛阳,持天子诏书接管洛阳官衙,并强攻福王府,夺王府库藏之财宝以为国用。次年二月,帝驾南临洛阳,卢象升持福王及其家眷献俘,帝甚悦,左右请示如何处置福王逆党,帝曰:乱世须用重典。遂以谋逆之罪,将福王满门斩首弃市,唯有福王世子趁乱从地道逃出,辗转流亡于江淮之间。
此事一出,天下大哗,地方大员与藩王勋贵皆为之骇然,但亦有士人痛斥天子屠戮亲藩、刻薄寡恩,无德无能,望之不似人君。南京朝廷更广邀群贤,作《讨废帝檄》,号召天下义士讨伐暴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