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陶阳走后,少爷就安静了许多,一直在书房里静心学习,没要紧事压根儿不出房门,这两天也没去给爹娘请安,几乎是没见到人。
云磊听到后一直没去看他,这是第三天,应该也想得差不多了,这时候说话才能听得进去。
杨九正扶着二爷,他已经可以稳稳当当地走几圈了,只要手里有点支撑就好了。就当是走动恢复一下,两人携手并肩进了少爷的院子。
不知是冬日里白雪皑皑显得萧条还是因为这院子里的主子消沉低落,整个院子的仆人都被遣了出去,院子既安静又悲凉。
外头传的多好听不重要,少爷是个什么脾性,二爷能不知道吗?不说陶阳走了,就是陶阳在,他也不能这么勤快又安静地闭关修炼。
避开了内室,转去了书房暖阁,推开门进去避开了屏风就看见了缩在角落里脸色憔悴的大少爷。
杨九只把二爷扶到了内间,然后退去书房收拾着遍地杂乱的书,让他们甥舅两人单独聊着。
二爷走近了些,扶着桌角有些艰难地蹲下去,看着少爷不说话。
少爷也抬头看着他,眼神有些迷惘,像是许久了才看清是二爷来了。
二爷看着他,身上只简简单单地套着一件大褂,连个外披都没有还坐在地上,道:“冷不冷?”
少爷脑袋往后一靠,眼神空空的:“老舅…其实我没想这样的,但是不知道怎么了,就是难受的不得了。”
是啊,陶阳走,是为了麒麟剧社,为了发扬曲艺,为了名传天下;都是对的,他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二爷抿了抿唇,道:“他会回来的。”
这话听着,可真耳熟。
少爷挑着唇冷笑了一声,自顾自地说着:“会回来,会回来的…”
“陶阳要是看了你这样,一定会不高兴的。”二爷觉着,这会儿说什么都不顶用了,也只能拿陶阳出来劝劝他。
但他仍旧觉得,那天让这小子去追陶阳,这事儿做的,没有错。
少爷对上二爷的目光,眼底居然有几分祈盼:“那你让他回来打我啊,怎么罚都成,回来啊。”
二爷心底一酸,竟不知如何应答。
少爷眼底的光芒又暗了下去,颓废地向后一靠;也不知是在和二爷解释还是在自言自语:“老舅,我知道这是为他好,但我就是不想让他走…”
二爷听不得这样委屈的小哭腔,忍不住打断,喊了一声:“大林…”
少爷就像没听见似得,接着说道:“我也该好好送他走,该好好的过日子…但我就是越想越不舒坦…”
“你知道那天他和我说什么了吗?他说让我别想那些不该想的,娶妻生子好好过日子。”
“什么是不该想的?他又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什么该不该?”
“老舅,那天我就想明白,就让他去,以后有空闲就去看看他不就好了吗?又不是生离死别的场景,没什么可矫情的…可回了院子,我就觉得这四处都是他,哪哪都是,可怎么办呀…”
二爷听得直皱眉,抬手握住他肩膀,低声安慰道:“大林,你太累了。好好休息,明天该去书院了。等去了书院,和师哥们一块热闹热闹就好了。”
“书院?”少爷哑着嗓子,反问:“他都不在了,我还去书院做什么…”
从前陶阳一直住在书院,但凡去了书院,咱这位少爷首要做的不是去给先生问安而是去给咱们陶公子送吃的,再不然就是赖在人家院子里喝茶哪都不去了。
“大林!”二爷忍不住提了提嗓音,恨铁不成钢道:“你都知道他让你好好过日子,你这是过日子的样儿吗!”
少爷终于收了空洞的眼神,垂下半仰着的脑袋,问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二爷一下被问的怔愣,没有回答。
“孟哥…”少爷冷着声,继续道:“还有小九、你,你们都知道了是吧?早早儿就知道了,只有我不知道…眼看着我伤了他的心,却不告诉我;眼看着他走了,也瞒着我,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
“这样对你对他,都是最好的。”二爷的话,一字一句只刺他心窝:“陶阳也盼着你能好好的,你明白吗?”
“你看看我。”少爷突然坐直了身体,凑到了二爷眼前,瞪着眼眶里的血丝看着二爷:“你觉得我好吗?”
二爷被他这副神志不清,仪容邋遢的样子给气得不清,这臭小子怎么就不明白呢!
“他就算留下又能怎么样!”
少爷半仰着头看他,眼眶里红红的,眼泪打从两边太阳穴里流进鬓角。
“大林…”二爷软下声,扶住他肩膀,道:“你们都有各自的人生,以后也都会各有家室,就像你和那李家小姐一样。他走了,对前途有益,对你也有益,你怎么就理解不了这份儿苦心呢!”
“我不要苦心!”少爷绷着的一根弦终于是坏了,像个孩子般吵闹:“我就要他在我身边儿!哪都不许去,就留在我身边,看着我就好!”
“看着你?”二爷冷冷地挑着嘴唇,问道:“看着你继承德云书院,看着你娶妻生子。那他呢?”
他已经看了那么多年,心里早就苦透了。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少爷垂下脑袋,眼泪吧嗒吧嗒地打在衣摆上,低声道:“我不娶妻了,不娶了…你让他回来…以后,以后我看着他,再也不惹他生气了…”
前些日子,夫人都琢磨着要不让他和李家小姐,李小珍定亲好了。
这么多年了,总不能没名没分地拖着姑娘,要不要都得有个结果。
“你还小,很多事都不明白。”二爷拍了拍他的肩膀,试图给一些安慰:“以后长大了,就好了。”
“就是因为我不明白,他才走的。”少爷的声音低低的,像个犯错的孩子:“我想了好久才明白,可是他怎么就走了呢…”
他从前不明白阿陶在自个儿心里的份量有多重,也不明白陶阳这个小大人心里藏着多少事;只知道哄着他开心,赖在人家院子里不走,还和人家说起和姑娘定亲的事…
是,他还小,他不懂。
可阿陶比他,还小一岁啊。
那天和烧饼哥喝了酒,也听了劝,人人都以为算是过去了;他自个儿也这么想,阿陶以后名满天下是喜事一桩。可回了家,满脑子全是他,这院里院外四处都是他,连这榻也是他们打小一块睡过的,这念头清晰又浓重,连酒也压不下去。
脑海里全是那一句话:“放下这些不该想的,娶妻生子,走你该走的路。”
他想了好久好久,从小时候开始回忆。
第一眼已经模糊了,只知道阿陶打从还是怀抱中的婴儿起就认识了…还有他们一块玩,他总嫌弃陶阳老成,说起话来和爹娘一个调调,还有还有…陶阳那会儿总喜欢和他玩儿,整天跟在屁股后头喊“大林哥哥”…
陶阳后来给大先生收为义子就进府住,师兄弟几个天天睡一个大通铺上;陶阳总是谁坐的得近就睡谁边儿上,他看不过去,老把人家拉过来,让陶阳自己睡!再后来…陶阳长大,搬去了德云书院住,这世道就颠倒了,换他天天儿缠着陶阳了。
陶阳有一回红着眼眶,他费心哄了好久也没用,连着好几天都不理他,就是因为他给小珍送了礼,说他不务正业。后来吧,他并没“再也不敢”,反而偷偷地“不务正业”;仔细想想,陶阳或许一直都知道的吧。
两年前,小珍生辰,他送礼被老舅给调侃了两句,隔天去书院阿陶就不搭理他了;原以为再哄哄就是,从那以后,陶阳再没有管过他,随他闹腾有时还避开他,无论他怎么胡闹都权当没看见,见面说句话也是淡淡的。
半年前,老舅西北出事,陶阳连夜赶回府去书房和大家一块商量对策,烧饼孟哥还有他自个儿都是要去西北的,后半夜天刚蒙亮那会儿他没回去收拾行囊,反而在书房外头拦住了陶阳,给了一个大大的拥抱,那一次陶阳没有推开他,难得地嘱咐万事小心,他欣喜若狂以为那个好阿陶又“回来了”。
从西北回来时,陶阳正在府里帮着处理事务,一两年都没怎么搭理他的陶公子一看他出现了,竟然愣愣地红了眼眶;看着陶阳的眼眶都红了,他是感动又心疼,赖着陶阳好几天都睡一张塌上,说了好多西北的事。
想明白了,全想明白了。
二爷看着他失魂儿的样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本想着心疼陶阳,可如今这傻小子居然想明白了,两个人都难受着,让二爷觉得自己的“多嘴”实在造了孽。
“我又不是神童,就是傻一点嘛…”少爷瘪着嘴,一声一声嘟囔委屈着:“告诉我不就好了嘛…”
“你有你的担当,你的路。”二爷道:“要是一直这样,那陶阳才是真的回不来了!”
少爷当然明白这句话里的意思,无论如何,他都挽回不了了。
少爷捂着胸口,感受着里头又酸又痛的跳动,难受极了。
阿陶,以后我们一起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