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一阵安静。
在座的都不是小孩子,且官场浸润多年,遵从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一件事的习惯,康岱想到其他人自然也想到的。
这种解释苍白无力啊。
陈盛笑了笑,道:“殿下请说。”
薛青道:“一切都是因为青霞先生出事。”
从那时候起就筹划了今日的事吗?在座的人对视一眼,所以果然是故意瞒着他们的。
他们出生入死换来的是不信任吗?虽然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但到底是有些伤心呐。
陈盛手抚了抚膝头,神情更和蔼几分,看薛青道:“青霞先生的事,殿下受惊了,我也明白殿下很伤心,请殿下相信我们也一样伤心,也一样想给青霞先生报仇,这么多年因此丧生的不止是青霞先生一个,大家的悲痛都压在心底,因为不能也不是悲伤报仇的时候,一旦不小心就会全盘皆输更多人陷入危险,而殿下也将危险。”
薛青道:“老师,我正是知道这一点才这样做。”轻叹一声视线看着室内几人,“先生的死让我意识到危险的残酷,不只是青霞先生,还有大家。”
大家吗?在座的人都看向她。
“青霞先生一死,暴露的不止是他,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被盯上,我们这些学生也被查问,连画像都有,所以我不想跟大家有过多联系,也必须要洗脱我自己的嫌疑,我能用的最安全的最有力的就是我自己的才学。”
“我要考出最好的成绩,我要让天下瞩目。”
薛青的声音低缓有力,彰显着少年人特有的傲气。
到底是少年人,热血冲动孤傲康岱轻叹一声,道:“殿下,我们对你的才学并不质疑,只是”
薛青看他,道:“我对你们能做到让我中状元也并不质疑,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为了我一个人,大家不知道要动用多少人,做多少事”摇摇头,灯下少年的眼眶发红,“太危险了,先生已经出事了,我不能什么都靠别人坐享其成,我也要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因为人瘦削,下巴尖尖,此时眼圈发红,更显得单薄,可见不得孩子这样,康岱哎呀一声就起身,道:“殿下,你可真是,可别这样想,这都是我们该做的,为臣本分。”
薛青摇头,道:“为臣有本分,为君也应当有本分。”绷紧的脸和薄唇少年的倔强。
陈盛的面容更缓和,将桌上的茶递过来,道:“可是你做这个,也危险啊。”
薛青看向他,道:“不啊,我来做这个是最不危险的。”眼睛亮亮,就像等待炫耀而得意的孩子,“老师,你听我说。”
陈盛不由跟着笑了,道:“你说。”
在座的诸人也都看向她,神情缓和,先前略有些凝重尴尬的气氛顿消。
“我一个人做这种事,不需要大家帮忙,不动就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灯下少年眉飞,“做到这件事我只要我一个人努力就可以,也更好掌控,我拿了榜首既可以告慰先生,也可以让大家再次关注先生,毕竟他的学生这么厉害,那他的死就更可惜可叹,有了这个榜首的学生,只要我在,大家就永远不会忘记他。”
石庆堂道:“殿下为青霞先生可为至诚。”
薛青轻叹一口气,道:“这样做是为了先生,其实也是为了我,我先是自污,引满城人揣测,甚至故意引到秦潭公那边,考前被骂考后成名才更轰动,不仅洗去了我先前的污名,还让我名声更盛,如此秦潭公的人再想查我这个青霞先生的学生可不好办。”
康岱连连点头,对两边的人道:“殿下说得对。”
石庆堂也点点头,又皱眉道:“不过,殿下却又主动招惹了秦潭公,这”
今日点状元那一跪一请真是,朝堂上官员们相斗也没有人敢这样直白的说请治罪秦潭公呢。
是啊,会元的事倒也罢了,站出来指罪秦潭公才是吓人,躲还来不及,她倒是主动站到人家的面前了,还是赤裸裸的挑衅。
话音落,大家便看到面前的少年再次眉飞色舞。
“你们信不信,我这样做,秦潭公不仅不会嫉恨我,反而会不在意我。”她道,又想了想,“或许还会稍微看重我,我这样的忠孝两全有勇有谋坦坦荡荡敢作敢为的少年英才,是很有用的人才,既然是人才,人人都可以用。”
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洋洋得意,陈盛等人有些愕然,这夸自己夸的,真是少年大言不惭,也的确有这个得意的资格,天下第一的状元公,小小年纪,怎能不得意,当然要得意
陈盛哈哈笑了。
其余的人也都笑起来。
笑声欢悦又宠溺。
谁能跟一个少年计较呢。
薛青手扶着桌子,道:“老师,你们别笑啊,而且这也是我先前一个人做这件事,不让你们帮忙的好处,事情只要做过了总会留下痕迹,事情没有做过秦潭公再查也查不出问题,没有人指使我,这一切都是我一个人做的,干净利索,我除了是为我先生讨公道,别的都不是,谁的人也不是,我这样的人难道不是朝堂最应当看重的最适合用的人才?”
屋中笑声更大,康岱先止住笑,整容道:“是,殿下说的是。”又伸手拍石庆堂,“不要笑了。”
石庆堂笑着应声是。
“而且现在就又回到我们原先要做的事上。”一个男声笑道,“不管过程如何,结果一样就没有问题。”
薛青视线看向他,眼里满是笑意:“是的,是的,我记得相爷先前说的会试的目的,利用舞弊引天下人视线,然后引罪到秦潭公身上。”
“现在虽然不是利用舞弊,但青霞先生的死,再加上殿下这个状元的身份当庭指罪相告,天下亦是注目,朝廷抚慰民意做些什么也是合情合理。”那人接着笑道。
薛青更是点头,道:“我本意正是在此,梁”声音略有些迟疑。
“梁凤,梁润泽。”康岱忙介绍道。
殿下与石庆堂梁润泽方奇等人接触不多,见过几面记不清名字也正常。
“润泽先生。”薛青道,看着他,含笑点头,“你说的很对。”
润泽先生还礼。
薛青看向陈盛,道:“相爷,我都说清了吧?”
陈盛道:“说清是说清了,但你还是瞒着大家做了这些事。”脸上没有了笑意,神情凝重,“我们不知不晓一旦有差错就不可挽回,实在是危险。”
薛青也神情郑重,道:“但我依旧认为这件事不能告诉你们,必须我自己来,否则一旦有差错,也是危险。”
君臣第一次起了争执,在座的人都坐直了身子,但神情并没有紧张,反而几分感慨,陈盛说的危险是指薛青会陷入危险,而薛青所说的危险则是指会让他们陷入危险。
二人相视,室内沉默一刻。
陈盛叹口气道:“殿下,这世上的事没有万无一失。”
薛青抿了抿嘴:“但青霞先生一个失就够了。”
陈盛竖眉道:“你如果这样想,青霞先生就白死了。”声音拔高,“你身为帝姬,要考虑的不是生死,而是匡扶正统,怎能妇人心性?我等不畏生死,你却畏畏缩缩,那死去的人岂不是可悲?你只身赴险,这不是勇谋,而是假仁假义,你如果有了危险,才是会导致更多的人死去。难道殿下你想看着大家措手不及不得不冒险赴死吗?”
随着他的话,灯下的少年小脸虽然还绷紧,但微微发白,眼神微微慌乱,她依旧没有说话,那是少年人用于掩饰惶恐的倔强啊。
石庆堂道:“相爷,殿下,还小”
陈盛道:“殿下没有资格当小孩子。”
康岱道:“相爷,殿下知道了,知道了。”
陈盛看着薛青,道:“殿下知道了吗?”
薛青垂目嗯了声。
这就可以了,康岱忙对陈盛使眼色。
陈盛道:“殿下不要埋怨老臣多嘴,委实现在不是意气的时候,就比如今日,你这样贸然前来”
薛青嗯了声。
康岱道:“殿下,相爷是担心你。”
薛青忽的笑了,抬起头看他点点头,道:“我知道的。”
见她一笑,康岱松口气,这一笑让室内的气氛也缓和了。
陈盛的脸也似乎板不下去了,摇摇头,道:“好了,殿下,快回去吧,从青楼里来,身上的脂粉气快要散了,有什么事我们会去见殿下的。”
石庆堂也道:“殿下是状元公,接下来要多有应酬了。”那见谁都不奇怪。
薛青对在座的诸人点头,诸人施礼,看着少年人向外而去,门外老仆相送,隐没在夜色里。
“相爷对殿下是不是太严苛了,正是少年得意来与咱们报喜。”康岱不安说道。
陈盛道:“正是少年得意才要泼醒她,如不然她越发得意,接下来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
润泽先生笑道:“康大人不要担心,相爷严苛待殿下,你可以去安抚。”
康岱面色微红,道:“怎可那般!岂不辜负了相爷的良苦用心。”
润泽先生道:“非也,严苛是相爷该做的事,殿下也不会辜负相爷的良苦用心,康大人关怀殿下是为臣本分,殿下也会感念。”
这样啊,康岱轻咳一声,道:“还是先说眼下吧,殿下适才都说清楚了,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陈盛道:“她想怎么样,我们就让她怎么样。”
咿?刚不是还说不让她得意免得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康岱些许不解。
“在我们知道的前提下。”陈盛道,视线看向门外,夜色浓浓。
哗啦一声,立在墙边的花架被撞倒,两个少年嬉笑着忙去扶,脚步不稳蹒跚也跟着坐在地上。
这响声惊扰了屏风后的人,随着一声嘀咕,侧卧的人影坐起伸个懒腰。
“什么时辰了?”薛青探头,揉着惺忪睡眼。
屋子里少年们醉卧,更有两个拥着两个妓女低声叽叽咕咕说什么,春晓则与张双桐在赌牌,贴了一脸的纸条子,张莲塘在灯下拿着一本书,听到询问转过头来。
“亥时了。”他道。
薛青看他噗嗤笑了:“莲塘哥你在青楼读书真是好笑。”
张莲塘道:“比不过在青楼做文章的吧?”
薛青哈哈大笑,屋子里的人也都看过来,春晓招手娇声:“青子少爷你快来帮我赢双桐少爷。”
张双桐嗤声:“他也赢不了我,嗯,至少前两次不行。”
少年们都笑起来,薛青起身走出来道:“不玩了不玩了该回去了。”
春晓道:“啊?竟然要走啊,青子少爷,今日当彻夜狂欢呐。”
薛青道:“今夜不行啊,明日还有谢师宴。”
春晓嘻笑:“好啊,那等你明日咯。”
张双桐将手里的牌粘了浆子贴她脸上,笑道:“明日还要赢你。”
室内女子的娇笑少年的哄笑在醉仙楼散开,很快一众少年走出去,在热闹还未散去的街上勾肩搭背大呼小叫穿行,夜间多醉鬼街上的人也见怪不怪,待认出其中有状元有进士
“还有举人老爷。”
还有少年主动自我介绍,得意张狂。
路人们发出善意的哄笑,也有人不满摇头成何体统啊。
“成什么体统?寒窗苦读只为今日啊。”有人笑着反驳,“以后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咯。”
少年们醉意浓浓脚步蹒跚在街上兴起高歌,没有听到也不在意路人的议论,薛青行走在中间,左肩搭着张莲塘,右手扶着张双桐,口中跟着应和,街边璀璨灯火下少年的眼神清明寒冽。
(今日出门去领个奖,承蒙大家这么多年关照,有幸得到第二届矛盾新人奖,诚惶诚恐,鞠躬感谢。现在在高铁上,我继续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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