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镇倭(三)

那医官见他相邀,却将手略拱一拱,道:“谢大人的美意。下官还得赶去官学,现下已然是迟到了,不过迟到总好过不到,若下次有机会饮茶,下官一定相陪。”

“我来时已通知何学正寻人代替,不急。来人,将医官的药箱拿下,替他背着。”

那医官还要推辞,却抵不过几名飞骑身强力壮,硬上前来将他药箱拿下,无奈之下只得苦笑一声,道:“指挥使大人,您这可是天不留客强留客啊。也罢,这台湾您就是天,下官哪有不从的道理,请吧?”

张伟一跃下马,向他笑道:“从?从什么?我让你这邋遢汉子从什么从!你到是醒目嘛,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他带头向茶亭走去,那医官慢他一步,随在他身后,因见他动问,笑道:“这全台能有几人身着朱紫,又有大批的皮甲卫士紧随身后,下官虽是穷困潦倒一游医,到底不是人头猪脑,自然知道是大人您。”

张伟听他说话有趣,到是与其落魄木讷的外表不合,因听他虽说着官话,咬文嚼字间口音却甚重,便一边落座,令茶博士上茶,又一边笑道:“老倌儿是陕西还是山西,说话可是带着一股子醋味。”

“回大人,下官是山西太原人。”

“那怎地流落至此?先不急说,喝茶。”

那吴遂仲轻啜一口,便将茶碗放下,笑道:“说来也简单,下官自幼行医,因心慕李时珍著本草,便一心要效法先贤,四处游历,将《本草纲目》中的缺漏不足之处略做补阙。因这台湾气候炎热,下官料想此地定然有些内地没有的药草,故而泛海而来搜寻,不想数年一过,这台湾已是别有一番天地,下官虽是敬佩大人所为。却因要游方行医,本欲离去,谁料大人一道命令,这台湾许进不许出,故而只得留台行医,又蒙大人恩典,能入官学任学官。举凡种种,到也是下官的造化。”

张伟听他虽是语气平和,却显是对自已阻他四处寻医问药而不满,却只是不理会,因笑道:“你写的书如何了?若是有些药草什么的不全,我派人给你去寻。”

又问道:“可将家人接来了?”

吴遂仲斜视张伟一眼,心中暗叹口气,答道:“大人,下官自幼出门行医,种种辛苦不可胜数,一直醉心于医道,这婚烟之事,却是没有想过。”

因见张伟诧异,又笑道:“下官可不是有什么龙阳之好,亦非生理有残疾,委实是没有时间精力。好在我家中兄弟甚多,也不差我一个人传后就是了。”

又促狭一笑,道:“大人,您的年纪可也是老大不小了。婚事一直未办,这全台人心都是不稳哪。”

张伟肚里暗骂一声:“你不是同志,难不成我就是了。至于什么有后无后,老子那个时代可没有这种说法了。”

却听那卖茶的农妇上前笑道:“吴先生可是个大好人,给我们治病从不要诊金,只需上山寻些他没有进过的草药,就喜的跟什么似的。就是孤身一人在这海岛上,想想也怪可怜见的。这位大人,我看您必定是位高权重的,不如赏个媳妇给他!”

张伟微微一笑,正要回答,却听身边侍立的飞骑都尉上前喝道:“有没有规矩!谁让你上前与指挥使大人说话的,退后!”

那农妇初时尚不服气,正笑道:“这军爷好凶,你家大人尚没有说话呢……”

待听到“指挥使大人”字样,这农妇虽是大字不识一个,但老是听身边人提起张伟时都是这几个字样,她虽愚笨,这几天字成天在耳边,却又怎地不知道这指挥使大人是谁?当下吓的脸色发白,双手一松,手中提着的铜茶壶便跌在地上,哐当一声滚出老远。

吴遂仲见她吓的厉害,忙起身将铜壶拾起,交与那农妇,道:“张大人爱民如子,你莫要怕。”

那农妇怯生生将壶接过,却是瞄了张伟一眼后,就忙不迭远远退去。张伟自来台后,先是设计赶走郑氏留台之人,再加上后来平定宗族械斗,乡下人无聊时以讹传讹,将原本的事实夸大了十倍以上,当真是刀光血影,血流飘忤,张伟之名,可止小儿夜啼也。现在这个传说中又英武非凡,又凶横残暴的指挥使大人就在眼前,却教那农妇如何相信他“爱民如子”,当下便是能退多远便多远,哪里还敢多嘴饶舌。

张伟横那都尉一眼,却也不以为意,上位者亲民原也不再这上,那农妇不敢说话,也只索罢休。又与那吴遂仲闲谈几句,便郑重说道:“邀你来闲谈,只是一个意思,这医术也是门学问。大唐官学及科举也曾考过明医一科,后世儒学坐大,进士及明经这样的纯经术之科独大,到了咱们大明,更是划定了内容来考,那八股能有多大的真知,学了便能治国平天下?生病了背几句子曰成么?吴医官,你的遭遇想来和明算、明律差不多少,我打听过,官学中学习这几科的,大半是农家子弟,指望学些算术律令之类,做个商行学徒或是做个讼师之类,在常人眼中,这仍是贱业。是以连带教导的学官也很没有地位,这样不成!我一会写个手令你先带回去,即刻便命官学将你的一切应得之物配齐,待我处理了铜矿暴乱一事,便去官学寻何楷学正,我要强调,将来台湾官府中,一定会有各科学子,医、律、射、天文、算术各科,都各有作用,若还是有意打压,那我只好分校而治了。先将医科单独分校,由你来做学正。”

吴遂仲听他说完,长身一揖,正容道:“大人见识当真不同凡俗,遂仲愚鲁,敢不效命?”

见张伟欲起身而行,吴遂仲犹豫片刻,终又开口道:“大人,铜矿一事,下官有话要说,请大人稍待。”

“哦?有什么话,讲。”

“大人,那铜矿并硫磺各矿,下官都常去给矿工医病,那里的矿工分三等,一等是招募的汉民,二等是招募的原住民,三等便是罪徒充矿工者,一二等还好,活虽苦,到底有钱拿,可买衣食,也可请假乞休,若是那罪民矿工,一者终日不得歇息,二者有病不得钱医,三者监工的巡兵见着罪民又非打即骂,除了也能填饱肚皮,当真是生不如死。”

“哼,这也是让他们赎罪!”

“大人说好的!是赎罪,可不是赎命!若是犯了死罪,一刀杀了干净,可没有把人活活折磨死的道理!”

“你这是同我说话么?”

吴遂仲猛然跪倒,长叩道:“我知道大人手握生杀大权,此时便是令人将下官拖下去立斩不赦,下官也是要把话说完。”

“你讲!”

“大人,上善若水,海纳百川。过刚易折,柔则持久。秦以二世而亡,以国秦太过刚暴,秦的法令难道不公平吗?秦的军队难道不勇猛善战吗?可以君主威福自专,生杀予夺存乎一心,是以始皇并六国后大役天下,终其陨身时秦已露败亡之象。与其说秦亡于赵国及二世皇帝,到不如说秦亡于其制度。相权太强则凌其君,君权太强则失其国。大人英明神武,励精图治,隐隐然间有并吞大明的大志,这台湾也确实被大人治理的欣欣向荣,然而大人现在台湾的诸样政治失之过暴,百姓虽丰衣足食,却失之亲和教化。官员虽勤谨廉洁却无自立向上之心,大人在,则诸事顺谐,大人不在,则弊病百生,请大人慎之。

张伟心中大动,想不到自已最近刚刚忧虑的事却被这一不起眼的医官一语道出,心中激动,面情上却仍是不露声色,格格一笑,道:“你位卑人微,想的到多。那好,你说说看,这铜矿一事,却与整个台湾的政治有何干系?”

吴遂仲却是不露声色,仍跪在地上语气平和侃侃而言:“大人发配罪犯囚徒开挖铜矿的办法甚好,一者让这些罪人赎罪,也可以安份守已不致于在镇上捣乱,二者可以省却不少人工钱,大大减轻开挖的成本。只是大人御下甚严,巡捕营和看守各矿的士兵皆不敢犯错,而各矿的的官员也断然不敢敷衍了事,在正常开采的速度下,各层官员都层层加码,以图用产量取悦大人。又因大人以严治下,各层官吏皆望风景从,上有好焉,下必从焉,长此以往,那么犯小罪者难以避免,对罪徒的惩罚则绝不减轻,台湾民众不过是过百万,现下各矿的罪民就过万人,大人,这样下去,与先秦何异?大人当年驱郑、杀宗族长老,这都是为政之初迫不得已的举措,万万不可以为常法。若动辄以暴法制民,则民愈治愈暴,以暴易暴,则事危矣。”

见张伟面无表情,双眼紧盯着自已,吴遂仲只觉身上一寒,莫名的害怕起来,将心一横,又道:“唐朝台谏分治,门下省给事中有封驳之权,用以清明政治,匡扶君主的缺失,宋朝誓不杀士大夫,是以士大夫助皇帝治天下,数百年两宋绝少有革命之事,大人的能力超凡,独断专行尚有缺漏,为后世子孙计,还是需改革政治,以备将来的好。”

“说完了?”

吴遂仲一叩首,道:“下官说完了,大人要杀要剐皆可,只是以言罪人,窃以为大人不智。”

张伟起身站起,神态闲适,用轻松的语调向吴遂仲道:“你见识确实是不凡。身为医师想来是科考不利,郁郁不得志而退而学医?达者为官,穷则成医,读书人的志向嘛。我问你,诸葛丞相治蜀是严还是宽?”

“严,只是……”

“你也知道?这台湾与当年蜀国一样,我初来台时威名不立,唯有以暴治民,方可威权在手,诸事顺谐。整个中国,亦与唐宋时不同,世风倾颓,人皆求私利,不顾国家。醉生梦死,淫风浪行,浑然不知今世何世,若不以重典暴法治之,任是神仙也难以扭转。是以我的根本仍然在一个‘严’字,这是变不得的。”

张伟竖起一个手指,道:“这是其一。其二,我名位不正,若以大义服人,那是妄想。只有用严刑苛法,不论人是否心服,他总得口服。是以我现在还不能开放言路,乱我民心军心。”

见吴遂仲面露失望之色,张伟又笑道:“不过,你说的那些官儿看我的脸色,对我的法令层层加码,也是有的。长此下去,恐生民变。故而水火相济,刚严之外要加些王道,这也是正理。上有所好,下处从焉,这话有理!”

张伟不好举例细说,不过对吴遂仲的话确实很是赞同。后世清朝有雍正皇帝以严治国,结果下面的官员给罪犯量刑便加倍处理,以期‘恩出自上’,用迎合皇帝心理的办法来拍皇帝的马屁,结果到了雍正未年,天下虽治却民议沸然,他的历史评价一度不高,这是也是一因。又有道光皇帝天性崇俭,曾穿着打补丁的龙袍上朝,结果一朝的官员都穿的破破烂烂,不成体统。

因又笑道:“我近来也曾虑及此事,只是一时不得其法。也不得其人,既然你看的清楚,那么……我仿明成祖,先成立一个内阁似的机构,名称么,便叫‘军机处’,我现在是武官,提拔一些得力的文人进我的指挥使衙门帮办政务,名义上叫军机处,实际上管的仍是台湾的民政。位不高而权重,辅助我处理政务,吴先生,可愿暂放医官的身份,入军机处襄助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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