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娇站在御马监前宽阔的空地上,对身后的卫青淡然道:“关内侯免礼。”
卫青听陈娇这样叫他不知为何竟有些不自在,他英武的浓眉微微蹙起,并不起身,只道:“臣不敢。”
陈娇微微一下转过身道:“你出去那么久,回到宫里这万分谨慎的习惯却分毫没变,不,你比之前,只有更谨慎。”
卫青不知陈娇何意,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动作低着头,一语不发静静地听她吩咐。
“我也是最近才听说你在北地作战的情况,为救他人战马被刺,情况如此凶险你都不愿牺牲一个小小的士卒,的确是个爱兵如子的将军。”陈娇扬着下颌从容的走到卫青面前垂眸看着卫青。
“战争残酷牺牲难免,但如果可能,臣不愿放弃任何一个为陛下浴血奋战的大汉将士。”卫青答道。
陈娇点点头,俯视着单膝跪地岿然不动的卫青,伸出白皙的手示意道:“卫将军请起。”
皇后与天子礼相似,他们往往不会对臣子的跪拜回应任何动作,伸手示意平身则是一种上位者表示赞赏的礼节,是臣子们莫大的殊荣。
“本宫今日让你来,是有一样东西要给你,以赏赐你的战功。”
“北地战事陛下已经赏过了,卫青不敢居功再受娘娘赏赐。”卫青起身后低头抱拳十分恭谨的说。
“你先不必推辞,看了东西再说不迟。”陈娇淡淡的说,“来人把灵璧牵过来。”
卫青抬头,只见不远处一名马倌牵着一批神骏高大威风凛凛的黑马走了过来。他想来有相马驯马之能,如何会不认得这匹曾经驯服的马王。
那黑马王也是极有灵性的好马,远远看到卫青竟像是认出了他一般,打着响鼻加快了速度向他走过来。待到近前,马倌一松缰绳它就来到卫青身边,低下高昂的马头,在卫青伸出的手上轻轻的蹭动着,十分亲昵。
自古名将爱良驹,看卫青瞧那黑马王的眼神便知此言非虚。他抚摸着马王黑亮的鬃毛,竟有些爱不释手的感觉。
陈娇看着卫青眼中的热切淡淡一笑道:“怎样,这个赏赐卫将军大约不会推辞。”
卫青固然爱马,但这匹马的来历他比旁人更加清楚,几年前卫青驯服了这匹来自匈奴的黑马王,天子刘彻将其视为爱驹,后来又将它送给了皇后。天子也是爱马的人,卫青知道他有多喜欢这匹马,若不是送给皇后,卫青笃定天子不会将它送给任何人。
“臣不敢,娘娘亲收回赏赐。”卫青有些惶恐“的收回手请辞道,“此马乃是天子送与娘娘的爱物,请娘娘万不要陷卫青于不义。”
“天子曾跟本宫说过,用人之道在于适度,谁该在什么位置上就应当在什么位置上,该做什么事就不可僭越去做其他事,这就是适度。”陈娇慢慢的踱步到马王旁边伸出手拍了拍马颈,继续道:“好马配良将,这匹马王跟着本宫便是委屈,这与身份无关,本公子是认为你更值得它跟随。”
“娘娘谬赞,卫青不敢受赏。”卫青仍旧坚定的拒绝陈娇将马王赏赐给自己。
陈娇并不强求,只道:“说是赏赐,其实也不尽然。你的马也是天子所赐,你为救人舍了你的良驹,本宫也应当还你一匹。”
卫青跟随天子在宫中也做过多年侍中,陈娇的这一席话他也听出了些许端倪,不禁有些疑惑,就算是为了救人舍马,也用不到皇后来还,那皇后的意思到底是……
“卫青,你的虎贲营中当有一个叫做陈君爱的骑兵,马邑之战后他因在公孙贺军中立下功勋受赏,被你调入虎贲骁骑营卫队。”陈娇缓缓的转过头看着卫青,“你在战场上救了他,所以本宫才会将这匹马赏赐给你。”
如果说卫青之前还从未想过陈君爱的身世背景,那么当陈娇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在瞬间就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他们一定有着很深的亲缘关系!
“他是本宫的亲弟弟,堂邑侯府的少子,是荣尊太主和堂邑侯唯一的嫡生公子,在西南之役中劝说闽粤大将军降汉立功,天子曾经打算在他十四岁时封他为侯,是他自己拒绝了。”陈娇淡淡的说完,看着卫青的双眼郑重道,“而你救了他。”
卫青有半刻的怔忪,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往日沉静的神色,仍旧没有说话。
“本宫把马王赐给你,也是想让你为本宫做一件事。”陈娇在卫青面前站定,即使他低着头陈娇也需要仰望才能看清他的容颜,她说,“本宫要你将他逐出虎贲骁骑营,把擅作主张的他交还给陈家。”
知弟莫如姐,依陈君爱不声不响的倔强性格,别说陈娇和大长公主的劝说没用,就算让陈蟜带人把他从虎贲营里绑回来他也不会死了上战场的心,唯有利用卫青的将令驱逐他,才能迫使他死心离开军队。
卫青没有立刻回答陈娇,他微微沉默了片刻退后一步抱拳道:“敢问娘娘,陈君爱今年是何年纪。”
“时年十五。”陈娇回答。
“娘娘可曾记得当年第一次遇到卫青时您说过的话?”卫青的声音醇厚平直,他抬起头朗声道,“您曾说大汉律法,男子年满十二便可离家,如今陈君爱已经十五,娘娘又为何要借卫青之口逐他退出虎贲。”
卫青的抗命让陈娇始料未及,她忽然有些生气,蹙眉道:“卫青,你在跟本宫讲道理吗?!”
“卫青不敢。”卫青低下头,不卑不亢的说,“娘娘若是下旨命令陈君爱退伍,卫青绝不敢有半句阻拦,但卫青却不能依娘娘之命以虚无之理由让陈君爱离开虎贲营,请娘娘恕罪。”
“卫青,你知不知道你在跟本宫说什么!”
陈娇生为天子娇女,从未有人敢违拗她的命令,她更没想到三番四次被她施以援手的卫青会因为这点小事拒绝她的命令,这不禁让她非常恼火。
“娘娘,您的命令对卫青个人而言无有不从,即使您让卫青死,卫青也绝无二话。但是国有汉律军有军规,卫青决不能以莫须有的罪名驱逐任何一个上过战场誓死卫国的将士,此例一开,只能寒了天下热血将士的心。卫青只求娘娘谅解,虎贲军中只有一心为大汉驱逐胡掳足智多谋的骑兵陈君爱,并没有堂邑侯府少公子。”
卫青说着再次单膝跪地行大礼道:“卫青违拗娘娘圣命罪该万死,请娘娘降罪。”
陈娇俯视着跪在身前的卫青,她的确有气,她想狠狠的责罚抗旨不准的卫青,但面对有理有节的他,她一时间却又发不出胸中的那股怒火。
“滚。滚回你的虎贲营。”陈娇冷冷的抛出这句话转身拂袖,带着侍女们离开了御马监。
卫青抿唇看着远远离开的迤逦宫人,深深地懊恼和自责在他心中徒然升腾,但是纵然如此,他也绝不后悔方才那一席话。
第二日虎贲营军中议事,正好轮到张琳琅、陈君爱一组将布下的小规模模拟作战部署向众位参将汇报。
张琳琅在沙盘山上做了简短的解说,陈君爱补充又说了两点。他们毕竟还是新兵策略布阵还有很大的学习空间,帐中多位老资格的副将提出了很多问题,最后便轮到将军卫青总结。
“将军,将军?”副将张次公见坐在军中主位上的卫青看着沙盘有些出神,不由唤了他两句,“您的意见呢?”
卫青闪神,抬头看看立于沙盘两旁的陈君爱和张琳琅,又看看沙扒上的布阵方式,观察片刻后提出了极点重要的问题,让他们回去修改布阵。
会议结束后,众将纷纷离开,张琳琅机灵,看出将军卫青今日有些不再状态,便拉陈君爱走在最后面,等众人三得差不多了上前小声问道:“将军,您没事吧?”
卫青治军严谨,不过私下与部下相处却十分谦和,勉强笑了一下道:“没事,你们回去好好训练。”
“喏。”陈君爱和张琳琅拱手行礼,转身便要走出去。
“陈君爱。”
陈君爱听到卫青的声音立刻回头,正色道:“将军有何吩咐?”
卫青思量片刻后看着他问道:“你真的无所顾虑打算再上战场吗?”
陈君爱觉得卫青今日问他的这句话十分奇怪,但军中军规严谨,面对上级他没有半分僭越,提高声音以表示自己的信心:“禀将军,北破胡掳陈君爱万死不辞。”
卫青看着面容严肃认真的陈君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摆手道:“去吧。”
卫青不是一点顾虑也没有的,那个少年毕竟是皇后的弟弟,是他恩人的弟弟,战场上刀剑无眼,铁血狼烟,若是真的有所差迟他该如何再面对皇后,面对无数次救他性命的恩人。
只是,战场上,任何人都可以死,他不例外陈君爱也不会例外,这是每一个跨上战马奔赴沙场的人都早应具有的觉悟。
“禀将军,少府监黄门张顺求见。”此时一名军士入内向卫青禀报。
卫青对宫中之人向来谨慎有礼,听说是少府黄门前来他立刻站起身走了出去,在外面拱手向黑衣的黄门略一行礼。
“小人见过卫将军。”张顺拢袖向卫青行了个大礼,起身笑道,“小人奉皇后娘娘之名前来送赏赐给卫将军,娘娘还说将军为大汉效力为陛下尽忠,辛苦了。卫将军,请您务必收下赏赐。”
张顺说着一闪身卫青便看到被马倌牵上来的神骏黑色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