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刘彻因为醉酒睡到晌午才醒来,抚着仍旧昏沉的额头坐了一会才觉得好些,一旁静候的侍女立刻上前伺候天子洗漱,刘彻这边刚洗漱完毕还不及更衣便听到燕寝外面有陈娇发怒的声音,细细听去似乎还有刘麒顶撞的童声。
刘彻不由微蹙英眉,这刘麒虽然顽皮好动却往日很畏惧陈娇的训话,从不敢顶嘴,不知今日是怎么了,竟然会如此。
他摆手让更衣的侍女退开,然后踱步到门口却不出门,只是负手立在一旁静听外面的动静。
“我都说了,是闳儿乱讲话,我是哥哥当然要训斥他,他不听我的话还越说越来劲,我当然要管管他的嘴。”刘麒小小模样气哼哼的,倔强桀骜的样子和刘彻小时候很是神似。
陈娇原本只是因为刘麒跟刘闳之间小打小闹对他稍作管教,小孩子之间这种事难免,她原也没有很在意,不想说了刘麒几句刘麒竟然顶嘴。陈娇自幼高傲强势,在宫中说一不二早已习惯,哪怕是刘彻在这些日常之事上也只有顺着她的份,没曾想自己的儿子竟然敢顶撞她,顿时火起声言要若刘麒不认错就要罚跪,可一贯在陈娇面前喜欢卖萌讨好的刘麒这一次就是硬气,说什么都不肯低头。
“往日里你不是以长兄自居吗,怎么打起人来就忘了你是哥哥了?”陈娇并非为刘闳出头训斥儿子,实在是恼他顶撞自己。
刘麒小小年纪却一步不肯让,小大人模样大声道:“他说我不是父皇的皇长子,不认我这个大哥,还说他哥刘据是母后咒死的,我就听不下去他信口胡言。父皇教过我,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父皇说他不在我这个做哥哥就是榜样就要约束他们。母后是皇后,他污蔑母后就是乱臣纲,为这样的话我打他十次也认罚!母后若要罚我就罚吧,我自问是没错的!”
陈娇往日就觉得刘麒太过骄纵霸道,真要狠下心来管他又有些舍不得,如今一听他这番硬气的说辞,还把刘彻的话拿出来当挡箭牌,当下就更加生气,不过念及他这样年幼,打架也是维护自己这个母亲,心肠无端又软下来。
这时陈娇看着刘麒心中一时间五味陈杂十分不是滋味,只是皱眉抿唇,半晌都不得言语。
刘麒见多了母亲训斥,他自认为自己长大了一些就要像父亲讲过的那样坚持目的担得起事情,只是他却从未见过母亲沉默不语的看着自己,目光复杂而担忧。他毕竟是小孩子,陈娇的深沉那样子把他倒也吓住了,让他一时间慌张无措,害怕起来。
“母后……我,我……”刘麒小脸上现出少有的惶恐和不安,手指在袖下来回绞着衣袖。
“麒儿。”
刘麒像小兔子一样,听到父亲的声音耳朵似乎都竖了起来,抬头四处寻找。见到穿着中衣的刘彻从燕寝踱步出来,连忙跑过去努力点着脚抱住他的腰,然后抬头用求助的目光看着父亲,似乎在请求他帮自己求求情让母亲不要生气。
刘彻伸手摸摸儿子的发顶,弯腰对他认真且严肃的说:“我大汉礼仪之帮以孝悌为上,父皇怎么教你的,当年太皇太后在时父皇在她面前也不说半句违拗之言,你怎么能与你母后顶嘴。”
刘麒的大眼睛里已经带了一点泪花,他有些委屈的点点头小声道:“是闳儿说母后坏话我才按父皇说的‘规劝’,他不听,还嚷,我才动手的。”
刘彻用心的点点头道:“你方才说的话不错,兄弟之间也有伦常,更不要说君纲。麒儿,你错在方式不对,若是什么事都动手解决必定损人不利己,像你今日本意没有错却要被你母后教育。这也罢了,你更错在冲撞母后,父皇给你一次改错的机会,去给母后磕头认错,以后再不能够了。”
“父皇我知道了。”刘麒懂事的眨眨眼睛,然后在刘彻的目光里走向陈娇规规矩矩的跪在她面前向她磕头认错:“母后麒儿错了,以后再也不会冲撞母后了,请您不要生气,原谅麒儿这一回。”
陈娇看着儿子真诚天真的大眼睛叹了口气,拉他起来,预期也不由放柔了许多:“下不为例了。”
刘麒极聪明,看到母亲严重似乎不见了方才的气恼便在心里松了口气,不多会儿又自顾自的高兴起来,跑出去照刘麟和其他玩伴去了。
陈娇看着刘麒蹦蹦跳跳的身影,严重的温柔逐渐隐去,最后变成了凛然的深邃,她的声音冷凉,对身后的大寒道:“让人去哄哄四皇子,问清楚那些话是谁教他说的,或者听谁说的。”
大寒顺从的低着头行了一礼便匆匆离开了内殿。
刘彻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斟酌了片刻又没有说出口,只微笑道:“麒儿聪慧,真是其他孩子难及,往日说些什么给他不管懂不懂,只要他想听就都能记得住,慢慢教他,他便触类旁通,思虑迅捷。朕像他那么大时可真说不出‘君为臣纲,父为子纲’这样的话。”
陈娇转过身无奈道:“还不是你教的‘好’,连我的话他都要拿‘父皇’二字压一压,往后眼里除了你恐怕再没有别人入得了他心里,再大点看你找什么师傅来教他。”
刘彻听了这话不以为忤反以为荣,点头笑道:“如此正好,除了朕,麒儿日后也并不需要对旁人低头,只要他顺着你,朕事事亲自教他也并非不可。”
陈娇瞟了刘彻一眼道:“这会说这样的话,事事教他,他是有样学样,你昨天晚上喝那么多酒睡到这个时辰,哪来的时间教他,不让他学你不肯早起就好了。以后再高兴也适可而止,本来就睡得浅,还要再加上头痛,一大一小都不是省心的人。”
刘彻知陈娇不悦也是为他好,刚刚又因为刘麒的顶撞她让她生了气,所以此时也不恼,拉着陈娇的手放在额上温和笑道:“不说还好,一说朕就觉得头疼。”
午膳过后往日饮酒节制的刘彻还是有些宿醉不适,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
大寒入内对陈娇行礼后小声道:“娘娘,问出来了,是发越殿薄夫人的一名得力侍女名唤玉婷,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给四皇子听到了。”
陈娇冷淡的笑了一下道:“本宫最忌讳宫中流言,这等话传开岂不是污蔑本宫妒杀皇嗣?按照宫规此女不可放过,派人去把那侍女拖下去杖杀,以儆效尤。”
大寒领命而去,半个时辰后薄玉却带着几名宦官侍女,不及宫人通报就闯入了椒房殿。
薄玉被廊下的宦官拦住进不了椒房殿,便在殿外扬高了声音道:“皇后娘娘,杖杀妾身的侍女是不是也该有个证据,不明不白取人性命,不怕后宫不安人人耻笑吗?”
薄玉椅子都认定陈娇咒害刘据心中不平,平日里她为人沉稳少言又没有证据,所以除了宫中大典她素日只是不与椒房殿来往而已,现在陈娇忽然下令杖杀她的侍女,加之昨晚空待帝驾又想到刘据,新仇旧恨叠加在一起她怎能不气,顾不得什么其他,疑心认为陈娇与她过不去拿拧她,故而决不再忍,直接就到椒房殿来讨个说法。
薄玉被拦在殿外本以为陈娇个性冷傲会不理不睬,不曾想片刻之后陈家竟然走出精致奢华的后殿,于御阶之上卓然而立,冷漠的俯视着望向她的薄玉。
“本宫按宫规处置一个造传谣言恶语侮上的宫婢,薄夫人,有何不可?”陈娇语气冷凉,花与剑清傲渐生。
“皇后娘娘说我的侍女造传谣言恶语侮上,也该把证据拿出来,否则如何服众!”薄玉柳眉倒竖不甘示弱的说。
“要证据就回去问四皇子,到椒房殿来大呼小叫,你是觉得这个夫人的地位坐得太稳了吗?”陈娇双手交叠在身前漠视薄玉,暗红色的滚银边宽袖在风中划出雍容华贵的弧线,连同她身后长长的曲裾拖摆,勾勒出如同凤凰般高贵的姿态。
提到四皇子倒让薄玉一怔,一时不知事情到底是什么情况。
“送薄夫人回去,这个月就不要再出来了。”陈娇说完宽袖轻轻甩开,回转身去走近了大殿。
她看到倚靠在软榻上休息的刘彻已经睁开了细长的黑眸,他单手支额眼帘微垂,似乎在想着事情。
陈娇站在门口就那样看着刘彻,直到刘彻似有所感抬头向她看过来。然而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陈娇微微出了口气,径自朝内室而去。
刘据的巫蛊是王花雨下的,这一点几年来刘彻从来没有告诉过薄玉。陈娇知道他不肯说的原因,其一是因为薄太后承担了这个罪名,刘彻记恨薄太后害死她亲母,故而不会将事情说明,让薄太后避过巫蛊的罪名。其二,他是在保护王家。如果薄玉知道是王花雨咒死了刘据,那么她一定会不依不饶的闹下去,直到王氏家族受到应有的灭族惩罚,可是他毕竟是王娡的儿子,王娡被薄太后害死,身为人子刘彻定然会保护母亲的家族。
是的,刘据死的可惜,死得冤枉,薄玉作为母亲应该被同情,陈娇也是母亲她能理解。可是,刘彻的这种做法却让她不齿,因为无形中她在薄玉心里已经无可辩驳的承担了害死刘据的罪名,而这不但是对她的不公平也是对薄玉的不公平。
陈娇每次因为这件事与刘彻交涉的时候他却总是说:“阿娇,朕有朕的理由,朕答应过薄玉会给他一个交代,但不是现在。”
他的理由就是保护罪有应得的王氏家族吗?陈娇觉得可笑,可是有时候仔细去想这件事似乎又觉得疑点重重:难道王花雨的巫蛊真的能咒死人吗?如果巫蛊真的那么灵验,为什么她前世等到的不是刘彻的回心转意而是那一道废后诏书?
可是如果巫蛊不灵验,那么刘据的猝死又是因为什么呢?
陈娇不必问,因为刘彻不肯说的理由即使问也没有什么用。
入冬以后日子过得越发忙碌起来,就在汉宫开始张灯结彩迎接年节的时候,塞外终于传来了匈奴犯边的消息。
此次匈奴挑选年节前来大举进犯令李息的部队有些措手不及,这一仗大的十分惨烈,朔方的守城将士半数殒命,好在最后李息指挥得力,赵国援军及时赶到才保住了卫青夺回的河套地区。
为此刘彻本要重罚李息,还是在赵王刘荣上表求情的面子上才没有治罪,只是削了李息的侯位原职留用。
这一仗也让刘彻命白,想要将河套地区作为日后进攻匈奴的大本营仍然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和经历来建设。第二年刘彻命赵王刘荣加派部队暂时镇守河套,同时设立朔方郡,命刚刚完婚的长平侯卫青再次前往朔方,建设并镇守此地,招募兵丁训练军队以防匈奴再次进攻。
与此同时刘彻也得到了一个重要情报,这次惨烈的河套守卫战背后,似乎又出现了淮南翁主刘陵的影子。
刘彻收起密报,细长的瑞凤眸慢慢眯了起来,那双深邃的眼睛此时闪烁着凌厉而危险的光芒。
淮南王,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