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证据。”刘彻回答的很简单,他抬头看了陈娇一眼漫不经心的说,“这种事不需要证据,刘非说有就有。”
刘彻的话让陈娇意外也让她震惊,她看着刘彻只觉气愤,却不知该怎么反驳他。
“阿娇,你过来,看看这个。”刘彻微笑向她招招手,用眼睛示意了一下手上的凤冠,“这个凤冠花了不少心思。”
陈娇抿了一下红唇,快步走上御阶,来到刘彻面前却没有坐下,她的面容冰冷带着薄怒与坐在面前的刘彻对峙道:“一个十岁的孩子用什么来造反?竟夕表姐尸骨未寒,陛下非但不问清刘非杀子的真相反而不置一词任其屠戮,是不是在陛下心里,一点亲故感情都无,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你的敌人!”
虽然陈娇的话说的有些重但刘彻的态度依旧平和,他听了陈娇的话几欲开口却又作罢,但最后还是想了想放下那顶流光溢彩的凤冠对陈娇说:“阿娇,朕做这些是有道理的,但是朕的道理往往都很残酷。如果朕不跟你说你就会认为朕毫无亲缘之情,但是如果朕跟你说,可能连你也不再相信亲缘之情。你真的要听吗?”
刘彻的回答让陈娇微怔,她蹙起眉心,在一瞬间甚至没能明白他意有何指。
刘彻看着她困惑和迷茫的眼神,伸手拉她坐在自己身边,扶着陈娇的肩斟酌道:“阿娇,十三年前的仲夏,父皇在宣室殿给朕做最后的交代,他让朕牢记一句话。”
刘彻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着陈娇的眼睛说:“父皇警告朕,所有姓刘的人都不要相信,所有。”
刘彻将“所有”二字加重了读音,他在强调,在用所有的认真强调。
陈娇更加疑惑的看着他,不明其意,声音也小了下去:“就算是这样,可刘琪还是个孩子,那两个也不过是……”
“朕说的不是他们。”刘彻用温和的语调打断陈娇道,“朕指的另有其人。”
“刘非?”陈娇惊讶的问,“不可能的,他在陛下最初即位的几年里都没有动过不臣的想法更别说现在,他是支持陛下的,小时候他还说你是最适合……”
刘彻抬手做了一个停止的动作,然后专注的看着陈娇道:“阿娇,没有那么多小时候。”
刘彻微微出了口气,偏开眼睛,眼底也泛起一丝怅然:“当年梁孝王也是在祖母太皇太后和梁国臣子的纵容和怂恿下渐渐生出了不臣之心,这个皇位的魅力会让人疯狂。阿娇,我们都离开了小时候,所有的人都在变。即使刘非没有过那样的想法他身边的人也在为他作着各种难以想象的打算,而这个人的所作所为已经伤害到了你和朕,伤害到了朕的子嗣甚至终有一天会威胁朕的社稷。”
刘彻的这些话让陈娇觉得心底发凉,可是这又是不争的现实——天家无情,权力面前多有的感情都脆弱的不堪一击。
她沉默着,叹气,而后无奈的说:“如果真是刘非的话,那么为什么陛下不去庇护那些无辜的孩子,又为什么要做他杀戮子嗣的帮凶?是不是竟夕表姐也是他害死的?”
陈娇无法想象当年那个无比喜欢窦竟夕,那个非她不娶的五皇子多年后竟然会害死她,甚至亲手杀死他们的三个孩子,这样的感情变化让陈娇感到凄凉,寒意彻骨。
刘彻犹豫了一下,片刻后开口道:“朕没有杀刘非是因为指使这一切的不是刘非。”
“不是刘非?”陈娇诧异,她心中起起伏伏的情绪忽然又生出了变化,被彻头彻尾的疑惑所代替。
她更不明白了,蹙眉问道:“那是谁?”
“真的要知道吗,你可能会很伤心。”刘彻抚了一下她的脸颊说,“很伤心。”
陈娇非常坚定的点点头。她受不了未知的折磨,更受不了有人在背后向她和她所在乎的一切布下阴谋和算计,她要知道真相,她也必须知道真相!
刘彻微微颔首道:“这个人,朕也没有想到。阿娇,你想想看当年朕最大的危机来自于哪里,而在生下麒麟儿之前你最在意的是什么。”
“我最在意的……”陈娇想了一下道,“我最在意的是子嗣,而你……似乎我们最艰难的时候是刘明在诏狱畏罪自尽的时候。”
刘彻点头道:“不错。你还记得你在甘泉宫时常御香用的那种宁息香吗?那种香用了特制的香料,与特殊的河鲜食材配合具有催情之效。当年你在甘泉宫休养身体时,朕就差点被这种香迷得越界,想来那时要是真做了什么不合适的事,恐怕我们就再也不会有孩子。”
皇家无嫡子,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尤其是在新帝登基不久朝堂各派势力错中复杂的时候。皇后出身诸侯世家却不能生下嫡子,那么她身后的势力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也不会允许其他势力的宫妃生下孩子,无尽的宫廷内耗结局很可能是天子在登记后的若干年内都无嗣,这对于本就地位不稳的天子来说回事致命一击,更助长了很多藩王抓住这个机会觊觎皇位的野心。
陈娇恍然,脱口道:“可是除了那一次,好像平时你在的时候也都没有出问题,那……”
“那是因为出问题的一次采珍也在,朕的宴饮吃食都是她操持的。”
“采珍……”陈娇喃喃的念了一句。
采珍来自江都国,宁息香也来自江都国,这些东西都是那个人送,陈娇从来都没有怀疑过那个人,她对她深信不疑,她一直认为她是她亲密的姐姐和朋友,然而……
“王花雨的死,是朕安排的。朕在这次处理淮南谋反案的过程中意外得知了江都国的阴谋,所以朕才有了动作,当着采珍的面活埋王花雨,恐吓她说出了所知的一切。”
“是,窦竟夕吗?”陈娇的声音有些不稳,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感到心里很乱,还有难以置信过后的窒息感。
刘彻出了口气,答道:“是。当年刘明自尽朕就举得十分蹊跷,刘明这样一个贪生怕死的人,明知祖母太皇太后会救他为什么要自尽。其实原因就在于窦竟夕故意派人去诏狱探望他,无限放大了他的罪过,将本就六神无主的刘明吓到崩溃,最后逼得他绝望自尽。刘明一死,祖母太皇太后对朕和朕的新政便再也忍无可忍,这件事就成了一条□□,让朕不得不割舍赵绾王臧,亲自下旨杀掉朕的肱骨大臣。”
刘彻说道这里亦是咬牙切齿,眼露凶光,他无法不介怀赵绾和王臧的死,那是他刘彻的耻辱,永生不忘!
“阿娇你想得到吗,当年窦家一系想让太皇太后另立新君,她作为窦家的嫡女很容易就会为刘非争取到窦家的支持,然后她可以再利用跟你的关系,跟太皇太后的关系,跟所有皇族的关系布下一切不为人知的陷阱,就连朕都差一点被她的阴谋暗算。”
刘彻说到这里冰冷又嘲讽的笑了:“推行触动贵族利益的改革,只是太后过继的罪嫔养子身份,虽为天子却没有嫡出子嗣,再加上逼死藩王激怒太皇太后,这些加在一起如果朕再稍微表现不佳就足以让皇位不保,而下一个代替朕的最佳人选就是窦家暗中倾力支持的刘非。”
简直难以自信,简直令人震惊,简直,心寒。
原来那些来自于姐妹的关怀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陷阱,那些微笑,帮助,开解,那些所有所有如沐春风的暖意斗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算计,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阿娇,窦竟夕是朕逼刘非下药毒死的,以谋反的罪名杀掉刘非的三个嫡子也是朕的意思,朕不能忍受她曾做过的那些事,如果不是因为淮南和衡山两国屠戮过多,再开杀戒会动摇社稷跟本,朕会灭掉江都国。她害死朕的据儿,朕也必须要她的儿子偿命。”
“据儿是她害死的?不是王花雨她……”
陈娇说到此处就没有再说下去。是啊,她一早就怀疑过,巫蛊巫蛊,巫蛊真的能让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在一夕之间的就暴毙吗,若是如此天下该有多少人死的不明不白。
“是她在你生辰那天,也就是据儿出事那天抱过他,当时据儿在哭,她抱着孩子的时候就暗中用沾了药粉的长针扎了据儿,据儿太年幼所以……这些都是她亲口说出来的,都是窦竟夕的意思。”刘彻没有说下去,提起不满两岁就夭折的刘据,他神情已经非常沮丧和疼惜。
“竟然是她。”陈娇的鼻子有点酸,不知为什么她有些想哭,不是因为幼子的死,也不是单纯因为窦竟夕的设计,而是,这一场巨大的阴谋让站在权力中心的她感到四面楚歌。
这是刘彻的生活,也是她的生活,能够信任的人,那些曾经十分重要的人可能都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做着各种各样的交易。
不久前她还在质问刘彻,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他的敌人,而现在,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如果不把所有人当做敌人她还能不能保护好自己珍惜的一切。
这就是高处不胜寒的悲哀。说起无情,她何尝不是早有准备,可是当她真的体会到无情的冰冷,那又是另一种痛彻心扉的感受——那些向你匍匐的亲人,也许那张恭敬垂下的头颅正酝酿着最险恶的目光,觊觎着她的地位和权力。
“窦竟夕曾经授命采珍在你面前尽量诋毁窦曼文,挑起你对窦曼文的不满。”刘彻叹了口气继续说,“因为她不愿看到窦曼文得宠进而让她产下窦家血脉的皇子,所有的世家都更加喜欢操控未成年的儿皇帝,一旦窦家有了皇子,那么刘非就会失去窦家的支持,他就再也没有成为天子的机会,而她为他所做的一切也就白费了。”(参考216章采珍向陈娇打窦曼文的小报告)
“不要再说了。”陈娇摇头,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口气,慢慢呼出来,双指按住眉心。
刘彻没有再说话,靠近她,拥抱她。
“阿娇,我们生活在这个牢固的宫城里,我们的周围都是戴着面具的顺从的笑脸,可是,我们没有办法看清每张面具下的敌人。如果我们不坚强,我们不残忍,我们不去用杀戮巩固这高高在上的御阶,我们就不会知道敌人隐藏在哪里,我们就会失去越来越多,直到,这跌下御阶。”
做一天天子就有一天的身不由己,同样,做一天皇后也就有做一天皇后的身不由己,这不是善良或者不善良就能决定的,也不是道德准则可以框定的。这鲜血淋漓的权力,只会带来荣耀和血腥,要么留下来让敌人死,或者眼睁睁的看着别人取而代之,你死。除此之外,没有第三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