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过后有一日刘彻获悉陈家少子因娶新妇,太主欣慰高兴借明日生辰之便于侯府举行家宴。
太主的生辰又逢亲弟弟刚刚迎娶,陈娇这个皇后于情于理都会到场,这一点刘彻心里非常明白。所以刘彻得知此事后立刻命曹小北将明日准备为太主庆贺寿辰赏赐下去的丝薄礼品加倍,又推了明日诸多闲事,打算暂且隐瞒他人明日便装亲自去堂邑侯府。
第二日晌午,堂邑侯府的正堂上家人齐聚,珍馐满桌,馆陶大长公主揽着三皇子刘麟与皇后陈娇坐于主位分桌列席,左右下首陈季须与李吉儿,陈蟜与隆虑长公主还有陈君爱和有些娇羞的新妇张婧均按家中位次坐定,后面便是陈琼和几个外家的陈氏族人及家眷,加上他们的数个子女在场,真是满堂绫罗济济,侯府热闹非凡。
堂中大长公主举杯正要开宴,忽闻家人上来禀报,说天子驾临为太主贺寿,已到中门外。
天子亲临贺寿原本就是宗室亲眷的无上尊荣,陈家众人闻听禀报先是一惊,继而个个面露喜色,就连大长公主脸上都不由带出几分高傲的笑容。
刘彻身为大长公主的侄儿和女婿,陈家家宴原本应当请他前来,可是毕竟君臣有别,从来没有宗室臣子家中摆宴邀请天子的先例,这在礼法上毕竟不妥,况且现今陈娇和刘彻关系紧张,若是早早得知刘彻会来,陈娇便心存芥蒂不愿露面,所以大长公主这事就没有特意告知天子。
现在刘彻不请自来也是给足了大长公主面子,大长公主如何能不高兴?只是想起自己的女儿在侧,她才有些尴尬,余光不禁看向右边的陈娇。
陈娇面容冷艳,在众人满脸喜色起身迎接的时候依然端坐于席间,表情平淡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看样子是想把前来贺寿的天子夫君直接无视了。
因为牵扯颇多陈娇从未将刘彻害死刘麒的想法告诉过任何家人,包括大长公主;而大长公主虽然心疼女儿,痛恨刘彻听信李妍谎言导致刘麒重病医治不及,但两年过去再多的气也消的差不多,再加上刘彻在她面前亦是反躬自省态度极好,她现在还是希望陈娇与天子能够重归于好,毕竟无论是为了陈家还是为了麟儿,都不该一直僵持下去。
大长公主看一眼被自己揽着的聪明外孙刘麟,再看一眼表情淡漠毫无表示的陈娇,不禁轻轻出了口气,就算抛却陈家不提,父母总是僵持不和,对刘麟这个刚满九岁的孩子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麟儿,走,陪你舅舅们把你父皇请进来。”大长公主对刘麟温声说。
刘麟自小明理懂事,知道自哥哥过世后母亲有意疏远父亲,为了不让母亲伤心失望他从不在她面前主动表现出对父亲的主动爱戴和亲密,可他心里确实也很喜欢父亲,如今得到大长公主的首肯,自然心中欢喜,点点头微笑道:“麟儿这就跟舅舅们去。”
趁着众人都去迎接御驾的空档,大长公主对陈娇附耳道:“阿娇这事突如其来,陈家亲眷都在,如何安排你只不理他便是,麟儿半大的孩子心思可密着呢,别让他看着你们当众闹得不像话。”
陈娇无奈道:“我何曾与他有什么好说的,又何来闹?况且这里是陈家,我不会让母亲脸上无光。”
得了陈娇这句话大长公主总算放下心来,眼见陈季须几个簇拥着刘彻进来也笑道:“难为陛下还记得我的生辰,陈家得顾圣临,蓬荜生辉。”
刘彻大方一笑道:“姑母的千秋朕自当与皇后一同前来,只是政务繁多,今日迟来还望姑母勿要见怪。”
他说着目光便在殿中一扫,看清堂中座次格局后目光就定格在垂眸闲坐旁若无人的陈娇身上。
她今天穿了刺银线松柏图的红缎锦衣,内为淡紫色如意纹交领曲裾,应是取松鹤延年吉祥如意之含义,为大长公主生辰特意穿来。她黝黑光亮的黑发上带了一顶结金穗流苏宝石镂空钗冠,轻轻一动那闪金的金属流苏就轻轻晃动,衬着她饱满莹润的脸颊和殷红古雅的菱唇更加动人。只可惜她的神情冰冷若霜,目空一切,不然只要眼眸一转定时流盼生辉。
刘彻侧目看着她不由就笑了,冷若冰霜艳色照人,呵,如此,纵是无情也动人。
“今日姑母寿辰,陈府家宴,诸位不必拘礼,入座吧。”
刘彻是君,自古礼法第一便是君在上臣在下,君大于主,有了这条礼法刘彻自然而然的就代大长公主安排,一声令下后十分自然的坐在了陈娇身边,与她同席。
众人落座后,刘彻拍拍心情极好的刘麟笑道:“麟儿,今日外祖寿辰,去到外祖那里为外祖侍酒。”
天子亲临本就是极高的礼遇了,皇子侍酒却又是众人见都没见过想都不敢想的荣耀。若非大长公主这样身为天子敬重的长辈又有拥立之功的前朝嫡长公主,就算是卫青这样的高功显贵一辈子恐怕也没有如此待遇。
刘彻见众人惊后私语便悠悠淡笑道:“麟儿是朕与皇后爱子,姑母是其长辈,今日不论君臣只讲人伦。”
刘彻话里话外都带着陈娇大长公主如何会不明白,她这位天子女婿给她这么高的礼遇除了敬重更多的还不是为了做给她的女儿阿娇看的么,让刘麟到她身边一是在人前捧奉她,第二便是不让麟儿在他席间扰了他与陈娇难得的相处。
“不敢不敢,侍酒如何就用得上我的麟儿了。”大长公主虽然推辞却喜笑颜开,拉着刘麟坐到身边,跟宝贝似得揽着道,“麟儿今日就在外祖这里坐了,好不好?”
刘麟高兴的点点头,拿起桌上的空杯亲自斟了酒,双手举起道:“麟儿祝外祖福寿绵长,东海南山。”
刘麟这边一开敬酒的头,席间也马上热闹起来,陈家子弟纷纷敬酒,舞乐声起、新菜布上,堂中一片热闹祥和。
陈娇对坐在身边的刘彻只当不存在,自顾自夹了一点菜小品,而后竟好似真的欣赏起歌舞来了。
刘彻时不时侧眼看她,却又不说话扰她,直到侍女小心端上一盘桂花蜜汁的八珍宝鱼,他才夹了鱼肚上宽宽的一大片细肉,微沾蜜汁放在陈娇盘中轻声道:“你爱吃这个,多汁无刺,只别太贪甜,这个季节易口燥。”
他说完放下银箸对身后的曹小北低声道:“取一壶热水倒来冷着。”
陈娇自幼喜欢甜食,确实也喜欢这道鲜嫩的蜜汁八珍宝鱼,她原本也要夹来吃,却被刘彻抢先一步奉上,一时间举着银箸竟不好下筷了。最后她对盘中的鱼肉也只当视若无睹,另外夹了几筷鱼肉来吃。
她不吃刘彻夹的菜刘彻倒也不急不恼,一句既往的与前来敬酒的其他人谈笑,是不是看她一眼,若有陈娇喜欢吃的菜品,他还是会照例选最好的部分夹来给她。当然,他夹的菜还是会无一例外的被陈娇无视。
过了一会刘彻用手背试了试青铜杯的水温,感觉冷热正好,便拿起来方到陈娇面前道:“可以喝了,不会烫。”
陈娇吃过甜食总要饮水,而刘彻对她的生活习惯又太过了解,即使两年不曾同食那些小小的饮食习惯他还是了然于心,就连节点都把我的恰到好处——陈娇这会儿确实渴了,耕贝人伺候惯了,看着已经到手边的温水就再不想费事让小寒再去凉水。
有些人自己要献殷勤,用一用又何妨,只要万事不再理他他的殷勤又有何用?
陈娇这么一想也不拒绝,拿起青铜杯将温热的白水饮尽,把杯子丢在一边,仍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堂中的歌舞表演,就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方才忙活着为她凉水的刘彻。
然而她的一举一动却悉数落在刘彻眼中,他看着空空的青铜杯,再看陈娇眼神愈发温柔,不由便露出浅浅的笑容。
下首唯一独坐一席的陈琼望着刘彻那柔和眼神心中不由几分失落几分羡慕。她低头看看身边空着的坐席,竟然泛起几分凄然。
这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有人心里眼里全是那女子,她却视而不见;可同为陈家女儿,她满心满眼都是她的两人,他却也未必给得半点回应。
她是多么羡慕那主位上美丽的红衣女子啊,不是因为她凤仪天下尊为天后,也不是因为她美貌惊艳时间无双,她只羡慕她身边有一人倾尽心思痴情以待,即使她眼中无他,即使她冷若冰霜。
若有人也能这样待自己,该有多好。陈琼想。
少年时她得知自己要嫁韩嫣便高兴的欢喜非常,她在偶尔能够列席的宴会上常常偷窥看着举止优雅言谈锋锐的韩嫣,于是那个美貌绝伦气质卓越的翩然公子慢慢就成为了她心底最动人的画面。后来事事翻转,破了相的她带着脸上那条丑陋的伤痕被送出侯府,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庶出姐姐成为了她日思夜想之人的新妻。再后来她的伤好了,多年的沉寂和冷遇后她终于一朝得幸,满心欢喜的嫁给了名满天下的将军卫青——那么一个英武威严却又儒雅谦和的男人。
她爱上他就像她当年爱上韩嫣一样,愿意倾尽所有与他终身并蒂成双。可惜,她终于发现,那个对她很好很体贴的卫青心里装的并不都是她。
陈琼失落,伤心,却无可奈何。她是一个庶女,她从来都不敢奢求像那位称为天之骄女的长姐一样获得尊贵的地位,臣民的爱戴,帝王的垂青,她只想要一份爱情,一个属于她的,爱她呵护她的良人。然而心底的韩嫣是别人的良人,身旁的卫青心里想着别人。
陈琼看着高高在上的天子亲手为长姐夹菜,心中不停的问自己,是不是她太蠢了,是不是她要的东西太少了,是不是她太软弱了!是不是这样她的未婚夫才会被庶姐抢走,她才会被人暗算一度毁坏容貌,她才活该生养二子却不能让夫君想要停留身旁!
“唔……”陈琼忽然赶到胃里反酸,她马上捂住口,在侍女的搀扶下离席。
主位上的刘彻淡淡看着匆匆走出侧门的陈琼,唇边露出很难察觉的狡黠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