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陶,坐下。”一直缄默不言的窦太后忽然开口,语气低沉,“这是你应该跟天子说话的态度吗?”
神情激动的长公主看了一眼太后又看了一眼天子,终于在永安的搀扶下不甘心的跪坐回去。
“栗姬,你先下去。”窦太后说。
“太后,臣妾是为长公主不平……”栗姬还想再说话,看到窦太后空洞的眼睛声音便小了下去,低头道,“喏,臣妾告退。”
“馆陶,哀家近来有些咳嗽,让人煮了冰糖雪梨膏,巫祝说须得至亲看顾才能药效功倍,想来想去也是你这个女儿最在乎我这个老太婆,永安,多带些人陪着你家长公主去看看哀家的雪梨膏好了不曾。”
“母后……”
窦太后阴郁的脸色更加不好,徐眯着眼睛道:“怎么,要再做了娘了,就不想管我这个老太婆了?”
“母后说的是哪里话,馆陶这就过去了。”长公主虽然不甘心,但也明白太后支开她必定是与天子有更重要的话说。
窦太后抬头遥望着远处长寿殿的入口,表情看上去有些费力,在她的眼中远处的一切早就只剩下晃动的光影——白晃晃的亮光中,女儿的虚影越来越远。
“哀家的眼睛,现在是越来越不好了。”窦太后苦笑着摇摇头。
“明日朕再让御医来给母后会诊一次?”景帝探身恭敬的问。
窦太后深吸一口气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语气变得满足而慈祥:“不用了,你们都在我眼前我看那么远做什么。”
窦太后抬起佩戴着鸽子蛋大小祖母绿宝石戒指的手,景帝会意搭了上去将窦太后扶起来。
“启儿,这些年你怨母后没有?”窦太后摸索着身边的手杖走下坐席,“母后总是为你姐姐和弟弟说话。”
“母后可是冤枉儿臣了。”景帝淡淡一笑,扶着太后慢慢的走下来。
窦太后点点头:“你是天子,见识自然与常人不同,母后告诉你,母后并没有偏心。巍峨的宫室,无数的财富,大汉天下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疆土,数万万黎民百姓,这些,都是你的财富,但也是你的责任。”
“儿臣明白。”景帝说。
“母后护着你姐姐,提携你弟弟,其实这些,也都是在支持你。”窦太后说,“母后老了,在这个后位上坐了三十几年,为我自己能得到的早就得到了,现在愈发想的是高祖皇帝和你父皇留下的天下。”
“是”景帝微低着头从善如流的回答。
窦太后缓慢的脚步停了下来,回头对景帝道:“所以,母后想听听你的意思,为什么要袒护王美人?我可不相信我的儿子会为了感情混淆自己的视听。”
窦太后毕竟是窦太后,看问题的角度比任何人都更贴近天子。
“儿臣是担心这件事会给一些人攻击朝政的借口。”景帝思量着说,“事情虽小却牵扯了大汉皇室的家事,儿臣目前首推法度,触犯了很多不法诸侯的利益,这些人恐怕会拿这件事做文章,对大汉法度攻讦。现今朝堂上许多大臣被暗杀,朝政本就有些不稳,儿臣不想再将事情变得复杂。”
景帝把话说得很委婉,维护法度是虚,稳定朝堂到是实实在在。浸淫朝政多年的窦太后也能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前些年坚决支持立太子的大臣屡遭暗杀,如今景帝已经动手,支持梁王的大臣不少都受到牵扯,梁王一系正在想尽办法反扑。景帝坚持不立梁王为皇太弟对外都声称大汉宗室法度从无先例,若是无凭无据定了王美人的罪,这事虽小只怕反对景帝的这些人却会趁虚而入,再拿天子破除法度的事情说事。
“袁昂当年劝哀家,有理有据说你弟弟不当立储,哀家也不是听不进去,知道你的心思还是在几个皇子身上,这事便顺其自然吧,储君立贤,这自然是有道理的,倘若武儿真的不是最合适的人,哀家也不会逼天子。但是对你弟弟,母后还是希望天子不要太过紧逼。”
梁王前些年做过的事情,窦太后心里不会不清楚,单就袁昂之死就足以暴露梁王的野心,只是窦太后念及挚爱的小儿子多少暗中阻止了景帝彻查此事,如今梁王做事更加不知收敛,天子迟早会处理,窦太后只希望念及兄弟情义天子不要伤害梁王。
“母后放心,朕在一日绝不会让王弟和姐姐为难。”窦太后难得把话说开,景帝心中高兴还来不及,当然立即表态。
“恩,那王美人天子打算如何处置?启儿,就算她真的没有做害阿娇的事情,母后对她也很失望。”窦太后扬高了声调,转而语重心长道,“你喜欢美人不在乎王氏之前嫁人的那些事母后便也不愿追究其他,可是这一次你姐姐查到她跟金家藕断丝连私相授受,这种事可是会令皇家颜面扫地。所谓‘男子爱后妇,女子重前夫’,母后希望你好好想清楚。”
景帝沉默片刻道:“母后说的是,若是姐姐心中不快,这件事虽不能明里处决王氏,但忍一时朕自有法子给姐姐出气就是。”
“你的后庭,你自己看吧,哀家管不了,也不想管。”窦太后笑了,“看栗姬得意的样子,天子是下定决心要废了皇后了?”
景帝没想到窦太后会忽然把话引到这个问题上,停了片刻才道:“皇后的人选倒也未必是栗姬,只是薄后无子,朕觉得后位该另选贤德继之。”
“罢了,无子这一条确实让人说不出他话,薄家在你祖母去后也日渐没落了,皇后的哥哥薄仪如今也只是个小小的中大夫,你废后旁人确实说不出什么,不过要立栗姬天子还要三思,皇后与宠妃是根本不同的。”
“是,儿臣记下了。”景帝说,“还有一事儿臣想听母后的意见,匈奴单于遣使来长安求取大汉的公主,这一次却是想要真公主,母后看……”
“天子,现在是对匈奴用兵的时候了吗?”窦太后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淡淡的问景帝。
景帝答道:“大汉锅里虽然日渐昌盛,但是若要与匈奴兵戈相向恐怕还不是时候。”
“那便是了。当年高后是何等的刚毅脾气,却将冒顿单于的书信羞辱强忍下去,这种隐忍的气魄,天子自当更胜妇人。”
“儿臣知道了,谢过母后教诲。”景帝向窦太后弯腰行了大礼。
这种女儿换太平的事景帝自然在乎,但是在乎的不是多一个少一个女儿,而是在乎大汉天朝和他这个天子的颜面,窦太后几句话就点醒了天子,景帝自然心领神会。
窦太后摸索着将景帝扶起来:“不谈国事了。馆陶那里,哀家跟她说说,天子若有什么想法也好好劝劝她,你姐姐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她如今有了身孕更是焦躁些,天子不要恼她。”
景帝此时心情极佳,连忙道:“母后放心,朕今日一定给姐姐一个交代。”
长公主自窦太后的长寿殿出来后脸色就不太好,想起太后劝说她的那些话长公主心里就无限憋屈。她自出生以来贵为嫡长公主,受尽先帝宠爱,从来没有被一个小小美人耍过,况且如今还牵扯到了自己最爱的女儿,长公主甚至觉得她已经没有颜面再回堂邑侯府了。
心中烦闷的馆陶长公主,在侍女的陪同下抚着小腹走在复道上,忽而听到身后景帝的声音传来,“姐姐请留步。”
景帝并没有回宣室殿,他特意在长寿殿的偏殿等馆陶长公主出来。
“拜见天子。”仆从侍女纷纷跪地,只有长公主偏过头好似没有见到天子一般。
景帝并不介意,一抬手道:“你们都下去,朕有话与长公主说。”
“陛下还有什么旨意,馆陶接旨就是。”长公主语气冷硬,毫无平时与天子说话时的尊敬与和颜悦色。
景帝一笑:“姐姐还生朕的气?”
“不敢,就算陛下不为堂邑侯府主持公道,馆陶也不敢生陛下的气。”
有了身孕的女人脾气多少都会有些冲,景帝一千只当是笑话,他的嫔妃在他面前自然不敢,这会儿他倒觉得长公主这样快言快语有几分有趣。
“若是朕没记错,姐姐家的二公子今年也有十五了。”景帝踱步道长公主身边,“若是姐姐不嫌弃,朕指一位公主与他为妻可好?”
长公主错愕抬头,不解的看向景帝:“陛下何意?”
“朕与姐姐是至亲,阿娇又许给了彘儿,朕欲亲上加亲,怎么,姐姐不愿?”
提起阿娇和刘彻的婚约长公主冷哼一声:“阿娇年纪尚小又是蒲柳之姿,不敢高攀胶东王。”
对于长公主的否认景帝未置一词,只是继续道:“既然还没下旨,阿娇的婚事自然要看姐姐的意思。但是二公子若能尚一位公主,姐姐不应当拒绝。”
尚公主就意味着获得侯位,通过这种方式令子嗣获得天家殊宠,“一门二侯”这在列侯之中是极大的殊荣。况且陈蟜只是过继在长公主膝下的庶子,若能尚公主必定是陈家的荣耀。
长公主尚未作答,景帝就又开了金口:“阿娇平日聪明伶俐朕很喜欢,这一次她受了大委屈,朕觉得应该好好弥补朕的外甥女,就给阿娇一个封号吧,姐姐觉得‘丰邑君’如何?”
翁主是诸王列侯嫡女的称号但并不是封号,除了皇后进位时对其母家嫡亲女性眷属给予封号外,大汉开国以来皇亲国戚家中女儿几乎没有另外获得封号的先例。况且“丰邑”二字本身就代表了食邑的丰厚赏赐,而在大汉,食邑的多少就是地位和金钱最好的象征。
“陛下……”
景帝已经开出如此诱惑的补偿条件,为了夫家荣耀,就是贵极的长公主都忍不住侧目心动。
“只要姐姐觉得这个补偿还算合理,朕的旨意很快就到堂邑侯府。”景帝看着长公主,“若是阿娇日后嫁给了彘儿,姐姐腹中的这个孩子或许是下一个章武侯(注1)呢。”
一门三侯的诱惑已经是大汉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殊荣了,长公主就算之前再生气此刻也早该消了气。
“谢陛下恩赐。”长公主作势要下拜,却被景帝一把拉住:“此处没有外人,姐姐便免去这些俗礼吧。”。
堂邑侯府又一次喜气洋洋,张灯结彩,一扫前几日紧张灰暗的气氛。
陈娇跪在地上双手托着册封她的圣旨面无表情的站了起来。
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
陈娇脸上没有半分笑意,看着赐婚隆虑公主的二哥陈蟜,她心中唯有愤怒和不甘:害她的人没有真正伏法,相反自己的哥哥却阴差阳错的娶了她的女儿!陈娇很难理解自己母亲这一次的行为。她觉得有些事为了陈家她可以退让,但是对待害她一生悲剧的人她绝不可以忍让!
王姪,我陈娇绝对不会放过你!
晚间陈娇倚靠在卧室的软榻上,望着青鹤灯下为她做刺绣手帕的大寒发怔。
“翁主,赵姑娘来了。”小雪在隔间外报了一声。
陈娇回过神点了点头,大寒会意将赵无心请了进来。
“恭喜翁主获封。”赵无心穿着浅粉色的绣纱新裙站在灯下,饱满圆润的小脸犹如蜜桃般灵透。
陈娇苦笑,起身道:“坐吧,大寒给赵姑娘倒杯茶。”
赵无心没有推辞,大方的与陈娇对坐下来。
“翁主气色不好,多吃点血食,常言说吃什么补什么。”赵无心的关心很直接很真诚,到让有些心烦的陈娇感到心头一暖。
赵无心此来并没有其他事,见陈娇精神不大好说了几句话就起身要走,陈娇在屋里待的久了,送她出门想要呼吸一下外面五月微醺的空气。
陈娇将赵无心送到门口,本是要告别的赵无心却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她这个小姑娘总是太真,所以一旦有什么心事很难在陈娇的面前演示。
“怎么了?”陈娇看着赵无心问。
“恩……有件事想跟你说。”赵无心抬头,“不过只能你一个人听。”
多直白的小姑娘,陈娇笑起来,有点好奇赵无心要跟她说什么。
“好。”陈娇接过大寒手中的灯笼将赵无心拉着朝院里的蔷薇花丛走了几步,低声道:“好了,你说吧。”
赵无心抿着嘴唇,想了想终于坚定的在陈娇耳边道:“那天我去找舅舅,无意间听到侯爷在药房里单独跟我舅舅说话。恩,说话的内容好像是……侯爷的病可能跟你的病因相同,侯爷不想让别人知道。”
陈娇闻言立刻转头震惊的看着赵无心:“你说有人给我阿爹的吃食里也下了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