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近郊的一处清幽陵园里树木葱茏,蝉噪声声,后院新起的封墓不远处有一邻水的榭亭,亭中幽凉,被这夏蝉一扰更显得周围静谧。
亭中的刘荣一身软银色的夏缎长衣,身姿笔直的跪坐在黑漆檀木矮几后面,亲自把盏将山泉冷茶注入漆器之中。他的神情从容而平静,专注的眸中竟有超越年龄的漠然,似乎无论多大的事情都很难在他的心湖激起涟漪。
“老师请用茶。”跪在一旁的侍女将刘荣亲自调好的冷茶呈到对面魏其侯窦婴的面前。
“多谢殿下。”窦婴诚恐的接过茶盏并没有喝,只是心事重重的将茶盏放在了自己面前的矮几上,思虑着接下来要说的事情。
窦婴的神情悉数落在刘荣的眼中,但他并没有说话,抿了一口茶水,仍旧安静的坐着。他今日没有束冠,发髻上插着一只墨玉的发簪,是张冉生前用过的东西。
“殿下可知如今宫中的局势?”窦婴试探着问。
刘荣道:“听说一桩喜事,父皇赐婚胶东王和堂邑侯翁主。”
窦婴点点头,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梁王遇刺的事殿下想必也知道了。”
“听说了。”刘荣淡淡的说完,看着茶盏摇头微笑,“这里的泉水比我在赵国喝的还要凉几分,却竟不觉得甘甜。”
窦婴轻轻叹了口气。
“三月前我初来长安时疑心梁王叔派人行刺于我,阿冉去后我信了他的清白,却没想到竟有人胆敢到宫中去行刺他。”刘荣依旧微笑,似乎在说一句最平常不过的玩话。
“陛下正要查梁王暗中刺杀殿下的事情,梁王就在宫中遇刺,宫中戒备森雅,遇刺一事他自己未必拖得开关系。”
“他脱不脱得关系不重要,谁策划刺杀了我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梁王叔在宫中遇刺,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父皇。”刘荣风轻云淡的说。
“殿下噤声。”窦婴谨慎的看了刘荣一眼。
刘荣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你下去吧,老夫跟赵王有话要说。”窦婴挥退侍女。待亭中只有刘荣和窦婴二人时,窦婴才沉默片刻才道:“殿下数月以来看局势看的清楚多了。”
“想要的东西少了,心就稳了,看事情也就清楚多了。”
“赵王后的事之后太后本是希望梁王速速离京回雎阳的,偏又出了入宫行刺的事。朝中有些人总是心思不正,在太后面前不知说了什么话,太后大怒,认为天子猜忌梁王欲除之后快,天子也甚是苦恼,如今又小疾在身百口莫辩。”
“我听说祖母皇太后眼下正逼父皇立梁王叔为皇太弟。”刘荣说。
“正是,老臣也劝过太后多次,但是太后执意如此。”窦婴想了想压低了声音道,“不过周文仁书信中已经给天子出了主意,就说匈奴前来长安迎娶南宫公主,怕他们有什么诡计在边境屯兵,须得梁王立刻回梁国,以防不测。”
窦婴虽是窦家外戚却为人耿直,处处在太后面前维护天子,是景帝倚重的重臣,知道天子核心的秘密并不难。
“可是距离南宫的嫁期似乎还有一段时间,难道又要提前?南宫连最后的日子都不能……”
窦婴蹙眉道:“殿下不该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刘荣闻言一怔,随后笑道:“老师,前次已经跟您说的清楚,如今我再不愿想别的了。就算我想,这个江山也绝对轮不到我来坐。”
窦婴重重的叹了口气:“殿下要早听我的,当初劝栗娘娘向长公主低头订下与堂邑侯翁主的婚约……”
“老师,世事难料。”刘荣淡笑着打断窦婴。
“是啊,世事难料,世事难料啊。”窦婴个感慨的说,“罢了,老臣跟殿下说这些,其实就是想看看殿下的态度。殿下果真与之前的想法无异就罢了,既然不留恋这长安盛景那老臣劝殿下早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免得日后朝政无常,有心之人再将殿下拉下万劫不复的漩涡。”
“老师的教诲刘荣谨记在心,待御医稳定了阿岁的情况我便带她回赵国。”提起两个多月大的女儿,刘荣神情分外坚定严肃。
张冉为刘荣生下的女儿虽不足月但最终活了下来,景帝为她取名刘岁,赐封号“长寿翁主”,希望这个孙女可以健康成长,长命百岁。
“既然殿下心中早有定夺,那老臣就放心了。”窦婴释然的起身,在刘荣的身前深深一揖,“老臣告退。”
“老师”刘荣没有动,低头看着茶盏中晃动的冷茶,“外面名利虚浮,冷茶沁心,老师还是多喝点。”
“老臣……是没有殿下的清闲了。”
窦婴说完再次拱手长揖,然后大步离开了水榭。
刘荣望着这位昔日大将军依旧硬朗的脊背,忽然觉得亭外的蝉鸣越发令人骄躁,唯有远处青灰色的墓碑让他的心沉凉如水。
就在这一日,堂邑侯府后堂刚过晌午就忙乱了起来。馆陶长公主忽然腹痛难忍,医官和稳婆轮番看过都说长公主的预产期提前了足足一月,马上就要生了。
堂邑侯府内宅上上下下都在为长公主生产地事忙里忙外,就连一贯都不出门的堂邑侯老夫人都来了。
陈娇虽然人活两世可也是第一回遇到这种事,听到母亲一声声的叫喊从内室传来她心里也很紧张。
“阿娇,你父亲呢?”忐忑之中陈娇听到祖母苍老急切的声音。
陈娇定了定神才道:“阿爹今早进宫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回来了,午膳前就来跟我请过安,不知他这会在忙什么,你去他的外书房瞧瞧,喊他快过来。”老夫人也着急,眼下看着陈娇只觉得只有她去喊儿子过来才合适。
“喏,我这就去。”陈娇不做多想,也不愿使唤下人,提起裙子就向父亲的外书房跑。
比起后宅的忙乱,过了中门前宅安静很多。陈娇一口气跑的有点累,想起去父亲外书房还有一条小路,前世自己年幼时总是从那里抄近路找父亲玩,于是没走跨院的大门,直接从修葺前宅的小路跑进了堂邑侯前书房的院子。
父亲前书房跨院的门口总是有人守着,书房外面也本应站着侍从,可是陈娇直接进了院子才发现外面加派了守院的家丁可是书房门口却不见有侍从。直觉告诉陈娇,事情有些不对。
陈娇在原地思量片刻,然后按捺住心中的好奇慢慢靠近父亲书房的窗子,可是就在她刚一靠近窗子的时候,立刻就被一声断喝吓住了,紧接着窗户忽然大开,一只有力的手卡在了陈娇的脖子上。
“翁主?!”还没反应过来的陈娇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看着眼前惊诧的沈冲。
“谁在外面!”堂邑侯厉声问道,走到窗边看到陈娇也不由有些吃惊,“阿娇?”
沈冲立刻放下手低头拱手道:“属下得罪翁主。”
就算是自己家里被当场抓到偷听父亲的要事也非常难看。陈娇抚着自己的脖子尴尬的咳嗽了两声才对父亲故作天真道:“阿爹,我……是祖母让我来请您的,阿娘快要生小弟弟了。”
堂邑侯的脸色有些晦暗,他看了沈冲一眼,沈冲立刻行礼退下:“下臣在屋外听后侯爷差遣。”
“阿娇,进来。”堂邑侯板起面孔让陈娇进屋,随手关上了窗子。
陈娇没办法之好硬着头皮进了屋,心中却十分纳闷,心想平时那么紧张母亲的父亲怎么今天眼见妻子临盆却整么淡定呢,而且门外没人说明父亲不希望让别人听到他和沈冲的谈话,再加上凭沈冲的功夫,要是有人偷听第一个就会被抓到,这些都说明父亲在做非常重要的事。
“都听到什么了?”堂邑侯走到长几后面跪坐下来,打断了思绪继续走神的女儿。
“什么也没听到。”陈娇没必要跟自己的父亲耍心眼,老老实实的说。
“真没听到?”堂邑侯侧目,有意诈一诈陈娇。
“阿爹,我真没听到,凭沈宫监的本事我还没在窗户旁边站稳就被他发现了。”陈娇走到堂邑侯身边辩解道。
堂邑侯叹了口气,伸手揽住女儿:“就算阿娇听到了什么也切不可向外透露半个字,尤其是对你的阿娘。”
陈娇皱起眉头,几乎是本能的问:“什么事还不能告诉阿娘?”
话刚说完陈娇就意识到父亲不悦的眼神正盯着自己,立刻点头道:“虽然我真的什么都没听到但是我什么都听阿爹的。”
“好孩子,等你阿娘身体恢复了再说。”堂邑侯说着咳了两声,然后转身要抱陈娇,“走,我们去看你阿娘。”
陈娇见父亲身体仍旧没有恢复,心下不忍,也不管父亲跟沈冲策划什么,总之不会害她母女就是。
陈娇拉住堂邑侯的宽袖道:“阿爹,你放心吧。我自己走,你不必为我担心。”
馆陶长公主的第二胎生育仍旧不顺利,但比起生陈娇时的凶险,目前的情况已经好了很多,折腾了将近两个时辰稳婆终于满头大汗的出来报喜:堂邑侯喜得嫡子,母子平安。
长乐宫中等了许久的窦太后听闻这个消息严肃了一下午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笑容。
今日梁王不得已离京,景帝未能让窦太后如愿留下梁王,她本就心中气闷,又传来女儿难产的消息,就算城府再深此刻窦太后心里也要大大的松一口气。
“孩子取名字了吗?”窦太后兴致极好的问。
报喜的侍女忙答道:“侯爷早就取好了,公子名唤君爱。”
“君爱,陈君爱,好名字啊。”窦太后笑了,“赏菊,把先前哀家准备好的东西都赏下去,另再把先帝留下的五色琉璃麒麟赐给我这个小外孙。”
好消息在宫里传的总是分外的快,晚膳时分整个长乐宫并未央宫就都知道堂邑侯府馆陶长公主家里添了一位小公子。
猗兰殿的后殿里,长发整齐的宫女仔细的将青鹤灯架上的碗灯依次点亮,宦官将食盒里精致的菜肴一样一样摆在矮几上。
“公主,用晚膳吧。”大侍女跪在南宫公主的面前请她用膳。
“馆陶姑姑生了个男孩。”南宫喃喃的念,“宫里的人好像都很为她高兴。”
侍女见南宫公主仍然没有吃饭的意思,恳求道:“公主,您后天就要出嫁了,就吃两口饭吧。”
“你这是怎么了,好像我要饿死自己一样。”南宫公主看着焦急的侍女笑了,“我只是没有胃口而已,我只是觉得恶心。”
南宫公主朱的眼神变得锐利:“我就要为了他们的歌舞升平到那种风沙遍地野兽横行的地方去了,可他们还在为一个孩子的出生庆贺,你看,这就是我的家,我的家人!”
“公主,您……其实今日也有很多公主和娘娘来为您添妆,只是您早就吩咐谁也不见,所以……”
南宫公主高傲的仰起头:“我很好,我会成为一个受人崇敬的匈奴皇后,不需要他们的怜悯,你做得对。”
“胶东王今天也来了,想见您一面。从他回宫之后每隔一天就回来一次,您都不见。”侍女说。
“见了又能怎么样,自己的父皇,祖母,母亲,妹妹都不愿帮我,见了他这个小孩子又能怎样,徒增伤感罢了。”南宫公主说完忽然暴躁起来,“我说了,没有天子和太后的圣谕,我谁都不想见,不见!”
南宫公主出嫁前夜刘彻最终也没能见到她,但是远送二姐的愿望像一根扎进他心中的刺,刺得他日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