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东处吐露出一丝鱼肚白,即将放晓。
卯时,奉命将在今日放还出宫的宫女抱着小小的蓝布包裹,聚集在曲水殿前。
负责掌管此事的宦官是中宫一个小小的黄门仆射,平日里少见宫中贵人,但在这群低级宫女面前,倒也表现的神奇十足。
“此次蒙皇后娘娘恩典,共放还七十六名宫人,都到齐了么?”
“启禀大人,”宫人神情茫然禀道,“似乎还差一位。”
“怎么回事?”黄门仆射顿时摞下脸子,“哪一位这么不知事,难道还要大家侯她一人不成?”
“大人,”穿着青衣的宫人匆匆赶到,拜道,“对不住,今晨起迟了一些,请大人多多见谅。”递了小半贯钱给他,仆射掂了掂,便缓和了神情,道,“就出宫了。跟着些。”
“这位妹妹,”走在最后的宫人亲热的拉上她的手,笑着搭话,“我叫卢云,敢问妹妹名讳?”
女子闷哼了一声,声音低低的,但有些悦耳。“我姓韩,”她见卢云好奇的目光,勉强解释道,“我的肩腰都有些酸。”
晨曦开天光一线,卢云不经意的觑了一眼青衣女子的眉目,忍不住在心中赞道,虽低眉顺耳,亦不掩清艳,“我从前在未央宫中没有见过韩妹妹,不知道妹妹从前在宫中哪一处供奉?”
她不愿旁人觑到了自己的面容,于是低了低,轻轻道。“我一直在椒房殿伺候。”
“宫中行走,不准相互交接耳语。”
黄门仆射回头看了一眼,提高了声音尖细。
张嫣微微一笑,她做事缜密,亲自布下这个金蝉脱壳之局。自然不肯出半点差错。这一批七十余个宫女。来自全国各地,在未央宫中偏远殿阁做洒扫供奉。从没有机会见过椒房殿中的皇后。自然也不用发现她地不对。
转眼间就出了内宫门,卫侯上前与黄门仆射做交接。
“韩妹妹。”卢云回过了头,忍不住又笑问道,“你可有相好的情人?”声音柔和,嘴角含笑,仿佛对出宫之后的日子抱有甜蜜的期待。
霎时间张嫣的面色便黑了一半。硬邦邦地答道,“没有。”
呃,卢云被噎了一下,忍不住觑了觑她地红唇,色泽红艳而微肿,明明是不久前方被男子热烈的亲吻过地水润。
“没有便算了,”卢云讪讪安慰道,“妹妹长的这般美,虽然年纪大了一些。但一定能够找到满意地归宿的。”
“不必了。”张嫣叹了口气。爱一个人太伤,这一段爱情。已经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也许,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再也不能,像这样诚挚的,去爱一个人了。
可是,卢云微微腹诽,明明你青衣交领掩盖之下,虽然极力遮掩,却还是掩不住深深浅浅地吻痕。
“你们两个,”黄门仆射斜眼看过来,“不想出宫了,是吧?”
卢云连忙闭了嘴,不再说话。
静静的走了很长一段路,才见了西华门的影子,卫侯验过了堪合文书,挥挥手便打开了侧门。
走出去的时候,张嫣微微低下了头,谁也不知道,那个本该在椒房殿中安寝的皇后,在这个平淡的清晨,低调的走出了未央宫。
走出未央宫阙的时候,清晨的阳光升起来,张嫣回过头来,看见恢宏地未央宫在晨曦中呈现一种淡漠地金色色泽,她最爱的那个人住在这座宫殿里,她曾经立心要在这座宫殿中陪着他白头到老。
她曾经以为她要在这座宫殿中生活到老死,却没有想到会抛开过去地一切,
未央宫虽然好,却远远不是这个世界的全部。你只有走出它,才能看到天地的广阔。才能拥有新的人生。
张嫣清朗的笑出来,眼中却滴下来了璀璨的泪光。
再见,未央宫。
再见,长安城。
再见,阿母,阿婆。再见了,刘盈。
同行的宫人,有些有家人来接,有些孤身一人。卢云忽然甩开包裹奔向一个年轻的男子,相互拥抱。张嫣掩下了头,低低的顺着宫墙与城墙夹出的一条窄窄的道路前行。
未央宫北毗邻北第,与宣平侯府所在的尚冠里一样,是列侯贵人集居之处。其中难免有认得张皇后之人,张嫣不愿冒险,便从章城门出宫,绕行长安,在西市陆氏纸肆凭信物提取了一份银钱。
她和陆氏的同盟太薄弱,她还是椒房殿中的皇后的时候,陆氏自然会不遗余力的帮助她,但是,若她失去了那个位置,而刘盈或者是宣平侯府要寻找她的下落的时候,她毫不怀疑,陆氏将会直接的出卖于她,于是,她根本不敢留下太多的痕迹。
西市之中,中年的车夫正在逗弄孩子,忽听得远远的妻子在家喊道,“当家的,有生意上门了。”
他连忙应声,却见院中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回过头来,身穿灰色男装,将头发束成男子发式,面容有些黧黑。
“小姓韩,”他行了一个男子揖礼,笑道,“听市井说同伯的声名好,我想去寻亲,想雇同伯送我一程。”
少年付的车资很是丰厚,同伯沉吟道,“我可以接,只是只能送小哥到函谷关。”“函谷关便函谷关吧。”少年想了想,笑道,“到了那,我再想办法。”
同伯便让同婶煮茶待客,打量着少年,见他跪坐在榻上。盯着膝尖若有所思,一身衣裳虽平常的紧,却隐隐透出一种与市井不合的清贵来。
“韩小哥独自出门,家中亲长不管么?”他好奇问道。
“嗯。”他回过神来,笑道。“我已经这么大了。有什么好管地?”
舅舅,他未必会寻找她吧。
既然决意隐姓埋名。张嫣已经有了收敛行迹的打算,只是。看到了简朴的牛车的时候,她的笑容,还是漏了一拍。
“小哥,怎么不上车?”同伯奇道。
“嗯。”张嫣点了点头,掀帘上车。
放弃了皇后地位置。放弃了宣平侯女地身份,她早就没有了那个资格,去坐宽敞阔气的马车行路。
出乎她地意料,牛车的速度虽然不快,走在直道之上,竟是相当地稳妥。
“不要看牛车走的慢,”同伯笑道,“但是比马车稳多了。那些贵人们啊,其实不知道享受。”
“是么?”张嫣失笑道。
“韩小哥。”赶车的同伯问道。“你那位尊亲家住何方?”
昨日夜里又惊又累,安顿下来。张嫣便觉得睁不开眼,轻轻道,“反正,你一直往北走就是了。”
她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相比于在椒房殿的五光十色地生活,赶路的日子,其实很有一些无聊。
同伯赶着牛往河边饮水之时,她瞧见河边垂着一棵柳树,于是摘下一片柳叶,放在唇边,想要学着吹出曲调,却怎么也掌握不了技巧,不过是一些无意义的喑哑声。
“韩小哥,叶笛不是这么吹的。”同伯失笑道,“这东西很俚俗,你要学会运气,不然,晚上在农家借宿的时候,我吹给你看看。”
张嫣点点头,一点一点的随他吹着曲子,生涩不已,她也不嫌烦闷,只是一遍一遍单调的重复。
翻来覆去的,她吹的只有一首《蒹葭》。
赶了七八日地路,函谷关便已在望,同伯正振奋精神,忽然山上赶下来一群剪径地强人,俱都骑着马,将二人围住。同伯驾牛车想往一旁赶,然而牛车哪里赶的过骏马,只好靠后问道,“韩小哥,你看这……”
牛车地帘子掀开,露出了隐隐绰绰的影子,其中一位贼人见了,不由喜道,“大哥,车中那个少年身段不错,挺有些味道。”
“老四你傻了。”刀疤脸大汉大笑道,“那是个少女,不是美女。”
“那有什么关系,”先前那位黑脸男子便亵笑道,“我听说,长安那些贵人,就很喜欢在府邸中养一些娈童,许他们养得,我们就养不成?”
“阿嫣----”
宣室殿中,刘盈忽然从梦中惊醒,脱口而呼出那个刻在心上的名字。
依旧是梦啊。
明明是深秋,他却伸手拭额头上的汗。
“陛下。”帷帐之外传来贴身宦官的声音,韩长骝不忍道,“你若是思念皇后娘娘,便派人去寻她的下落吧。”
她才出宫没有一些日子,单身女子的日程,能够走远到哪去,现在去追,一定追的到了。
“不用了。”刘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许久之后,方轻轻道。
既然,这是阿嫣自己的决定,他,也只能选择放手。
直到多日之后,刘盈忆起当日情形,依旧痛彻心扉。
虽然理智并不容许自己去回忆,但他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记起那个香艳旖旎的夜晚,他记得阿嫣身上的清香,软软的唇舌,她的面颊,因为情动的缘故,在自己身下,变成一片浅浅的绯色。
几疑是梦。
他不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阿嫣。
因为那一夜的疯狂,阿嫣难得的发了脾气,众人皆噤若寒蝉,连母后暂时都退避锋芒,也就造成了未央和长乐两宫暂时的空白。长乐宫的人以为张皇后回转未央宫,未央宫中,却以为阿嫣还逗留在长乐。
咳,俺保证,等他们两个重逢,奉上整整一章H,今天,饶了我吧。
喵。
乖乖修稿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