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对刘备的话有所触动,卢植老先生在当晚家宴的时候,又提起了商纣王的话题,听得众人好生稀奇。
诸葛亮读了一整天书,又做了一天笔记,正是满腹疑惑,此时又听到师公抛出一个自己尚未涉猎的话题,当时便开口询问起来。
“先生说纣王的恶行大多数都是无稽之谈,不知道有什么依据?”诸葛亮盯着刘备,一脸认真地问道。
周人是一个擅长自我包装、自我美化的民族,自从击败殷商夺了天下,他们便发动宣传机器,大肆宣扬殷商末代君王帝辛(也就是纣王)的罪恶,借以树立己方的正义性、成为统治阶级的必然性。
在华夏文明激烈碰撞、基本成型的春秋战国时代,百家并起争鸣,展开了一场绵延数百年的思想战争,在这场战争中,无数优秀人才走上前台,向天下宣扬自己的思想,从而也产生了许多经典辩论。
好巧不巧的是,那个时代的人们聊天的时候喜欢举例子,还最喜欢举历史名人的例子,可偏偏之前的时代并没有太多名人,于是少数典型就被他们用烂了。
说到好人圣君就是尧舜禹汤,说到坏人就是桀纣盗跖,再加上商朝是上一个王朝、纣王是上一个亡国之君,所以就当仁不让地成为了罪恶的聚集体。
诸葛亮读书挺多,阅历却受限于年龄,对于很多历史人物的了解还停留在书本上和别人的灌输,产生这样的疑问,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当然有依据了。”刘备答道:“关于纣王的记载,最早出现在《尚书》之中,其中真正算得上罪状的,不过是酗酒一项,至于当今流传的什么酒池肉林、炮烙之刑,用脑子想一想就知道是假的。”
这时候大家都已经吃完饭了,张宁等人难得地没有早早离开,而是充满好奇地围坐在不远处,刘备见状,便向半截铁塔询问道:“弟妹,你是屠户家里出来的,我就问问你,什么人才会把大块的生肉挂在树上弄一片林子,随走随吃。”
“傻子!”半截铁塔想都没想就大声回答,然后呵呵傻笑起来,对众人解释道:“卖肉的都知道,天不亮就得杀猪分肉,摆在案桌上卖到傍晚,肉也就不新鲜了,剩下的就得自己家赶紧吃掉,要不然就得发臭生蛆。”
“那聪明人应该怎么做?”糜贞是大户人家出身,没怎么经历过这种事情,当即好奇的问道。
“想吃什么牲畜就赶着一起走啊,什么时候想吃什么时候宰杀,挂在树上不等人吃,就先把苍蝇喂饱了。”说起苍蝇,半截铁塔咧了咧嘴,“在一片树林子里面都挂上肉,估计那苍蝇聚在一起能把天都遮住。”
几个女人听了这话,又在脑海里稍微一想象,顿时觉得胸闷想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至于酒池,呵呵。”刘备笑着对诸葛亮说道:“你还小,没怎么喝过酒,在为师发明蒸馏设备,弄出了烈酒之前,人们喝的可都是味道寡淡、还有不少渣滓的酒。”
作为资深酒鬼,年轻时喝酒动不动就以“斗”为计量单位的卢植,在这方面是最有发言权的,老先生轻咳一声,回忆起过往的那些所谓的“美酒”。
“当年的酒水又淡又浊、与其说是酒,还不如说是有酒味的米汤,不等把人喝醉就先喝饱了,着实过不了瘾,而且不耐久放,很容易就变酸发馊了,也容易招苍蝇。”
被具有生活经验的人已解释,诸葛亮马上就明白了,就算商纣王真是个残暴的人,也绝对不会弄个能熏死人的臭肉林子、再弄一池子馊米汤来造福苍蝇蛆虫、恶心自己。
这玩意想一想就知道,不是正常人能够接受的事物。
除非纣王本身就是个苍蝇成精了。
“那其他罪状呢?”诸葛亮用力摇了摇头,把酒池肉林那种猎奇恐怖的场景甩出脑海,继续问道。
刘备看看卢植,老先生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是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便轻咳一声说道:“尚书中有一篇牧誓,说的是武王伐纣之时,在牧野召集联军所作,其中纣王的罪状有这么几项……”
然后除了刘备,所有人都惊呆了。
在那篇经典的战斗檄文中,纣王的罪状包括不任用殷商王族和其他贵族、重用四方投奔而来的出身低贱之人,任命其为大夫卿士、宣称人自有命在天,拒绝大肆祭祀先祖和鬼神。
“就这么几句,下面没了。”卢植语气有些沉闷,端起酒杯自酌自饮起来。
诸葛亮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颤声说道:“这不是先生正在做的事吗?”
自家老师居然是桀纣一样的人物!
可是对于任何人来说,只要眼没瞎、心没瞎,他就应该看到、知道,在刘备的领土之上,所有人都过上了什么样的生活。
这是什么道理?
“你们记住一点就行,以往的书籍都是极少数掌握了文字的贵族书写的,他们站在自己的位置、出于自己的利益,又压根没有生活经验,说出多么愚蠢的话、写出怎样匪夷所思的文字都不足为奇。”刘备丝毫不在意什么桀纣的说法,而是充满自信地说道:“但是,有了先生创立的幽州书院,有了遍布各地的学堂书馆,寻常人也能识文断字,也能出人头地,也能发出自己的声音,他们的好日子也就一去不复返了。”
女人们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饭厅内只剩下刘备、卢植和诸葛亮三人。
而刘备慷慨激昂的声音还在不停响起。
“为师最骄傲的事情不在于白手起家,创下这么大的基业,也不在于击败了多少强敌,真正值得为师骄傲的,是让近千万民众摆脱了无尽贫穷和饥饿,摆脱了匍匐于泥土中,忍受他人轻贱的命运。”
“只要我们做好自己应做的事情,是非曲直,自然会有后人做出公正的评价,再说了,你师公创立幽州书院、又主持开设了遍布各地的学堂和书馆,为的不就是以后打嘴仗有足够的人手吗。”
卢植无奈地笑了笑,“怎么又绕到老夫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