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齐齐转头望去,只见开口说话的是跟随甘宁出使江夏、突袭江陵,刚刚返回洛阳不久的诸葛亮,料想此子在荆州盘桓了近一年时间,必有高论在胸,便等着他继续讲下去。
只有刘备仍然在悠哉悠哉地喝着茶,彷彿对自家弟子站出来反驳蒯越这件事一点都不惊讶。
“昔年高祖皇帝入关中,得知秦法严苛暴虐,士民多有怨恨,故而约法三章,宽以待人以安抚民心,荆州却不一样。”诸葛亮长身而起,朗声阐述起自己的看法,“刘景升执掌荆州期间,由于年老昏庸无心政事,只靠一些浮于表面的法令和文书来治理地方,行善者不赏,作恶者不罚,民风日下,秩序崩坏;此外,刘景升贪图虚名,滥施恩惠,官员豪强越是地位高的就越腐败,越是受恩惠多的就越不知好歹,荆州境内四分五裂,州郡各行其是,正是因为这些。”
蒯越和庞季二人听得满脸通红,有心反驳,又顾忌对方是当今天子的得意门生,便是心中恼怒也不敢发作。
“如今朝廷扫除沉屙,明正典刑,对蒯公、庞公等有功之臣施以厚赏,用严明的律令来约束恶行,民众才会知道好歹,才会珍惜眼前而不胡作非为。这样赏罚并用,相辅相成,上下才会有秩序,天下才能稳定。”诸葛亮说完,又对蒯越躬身一揖,“蒯庞两家有功于社稷,朝廷自当赏赐,有理有据,光明正大,还望二位不要拒绝,使朝廷落下有功不赏之名。”
“嗯……,孔明此言,也有几分道理。”刘备沉吟片刻,似乎是有些为难,“两位爱卿,徵收田地的事情还是按照原本的说法,等到明年吧。”
“陛下厚恩,臣等铭记在心,但求收回成命。”蒯越一下子就急了,再度拜伏于地。
在这个时代,一个家族想要飞黄腾达,最大的依仗不是财富,而是名声,但名声从哪里来?
自然是世家豪强之间互相吹捧得来,这些人通过缔结姻亲、师生、朋友等等的关係网,建立起攻守同盟,制造出一个政治和经济上的特殊阶层,再利用被自己垄断了的文化宣传途径,把一分吹成六分,把六分吹成十分,将大汉王朝的察举制变成他们内部排排坐分果果的游戏。
蒯家和庞家现在已经在被人戳脊樑骨,说成卖主求荣、卖友求荣的卑鄙小人了,要是推不掉这份把自己架在火上烤的“殊荣”,他们必然会名声扫地,丧失大量人脉,就是从土地里得到再多好处也弥补不了这方面的损失。
“总不能薄了功臣的赏赐,让天下人说朕是个寡恩之主啊。”刘备有些苦恼地揉着太阳穴,“这样吧,二位爱卿先回去歇息,封赏之事日后再议如何?”
“多谢陛下。”
蒯越和庞季两个人千恩万谢地告退了,几位陪侍的大臣也各自告退离去,刘备与诸葛亮这一对师徒却有说有笑地在御花园里赏起了风景。
“刚才那些话说得不错,回去之后写一篇文章刊发出来,让国子监和京城官员都看看,只是这种话不要当面说,太让人难堪,朕都有些兜不住面子了。”
“臣只是一时有感而发,还望陛下恕罪。”
“说实话又不是罪过,他们又不是真正心怀天下的正义之士,不过是见刘景升年老,荆州势弱,才起了另攀高枝的心思。我们对这种趋炎附势之徒笼络归笼络,心中却要明白,绝对不可重用。”
“小徒谨遵教诲。”
“你前几天说,想去江陵搞屯田?”
一说起江陵屯田之事,诸葛亮顿时来了精神,向刘备讲述起自己的见闻。
长江自益州经过过,一路奔腾向东,出了三峡,就到了南郡地界,从江陵而下数百里便是洞庭湖,再顺流而下数百里,便与汉水汇聚于江夏郡的沙羡一带,拥有充足的水源,按理说这里应该是五穀丰登的鱼米之乡,但事实并非如此。
长江与汉水之间曾经有一个名为云梦泽的巨大湖泊,经历千年岁月,两条大河携带的泥沙不断淤积,云梦泽的面积不断缩小,时至今日,除了长江以南的洞庭湖外,江北的云梦泽旧地已经变成了数百里平原和沼泽。
“云梦旧地纵横数百里,地势平坦,土地肥沃,水源充足,如果开发得当,足以奉养千万人口,但是——”诸葛亮正色说道:“该地湖泊沼泽星罗棋布,阻隔往来,蚊虫肆虐,疫病横生,就在近二十年还爆发过三次大疫,以致于尸横遍野,十室九空,令人望而生畏,闻之流涕,没有能臣坐镇是万万做不成事的。”
“所以孔明你的意思是,江汉之地有巨大的价值,但开发起来十分艰难,作为天子门生,又有足够的本事和决心,你应该义不容辞,给天下做个表率?”刘备止住脚步,眉毛也皱了起来。
“正是。”
“若是染上病呢?瘟疫可不会因为你的身份尊贵就绕着走。”
“人生自古谁无死,若是能造福千万民众,流芳后世,死又何妨?”
“小小年纪不要妄谈生死。”刘备板起脸,斩钉截铁地驳回了诸葛亮的豪言壮语,“洛阳、关中,南阳、都是百废待兴之地,想要做事,就在这些地方练手。想要去险地成就大名声,大事业,等你生几个儿子再说吧。”
“哎?”
“这段时间就老老实实地在国子监教书,今年年内,加冠、成婚,都是你的人生大事,马虎不得。”刘备冷哼两声,脸上却忍不住地露出了笑意,“你那岳丈今年都六十七了,整天就念叨这事,生怕自己走得早了,看不到女儿出嫁,多为他想想。”
与刘备最为亲近的三位长辈之中,蔡邕不是最年长的,却仗着赵云和蔡琰争气,最早抱上了孙子,还一抱就是俩,整天显摆得不要不要的,为了进一步扩大优势,老先生整天惦记着让蔡琬和诸葛亮完婚,多弄几个孙子出来显摆。
至于什么担心自己命不久矣,那完全就是无病呻吟,老头现在活蹦乱跳的,甚至放话要活到一百岁呢。
“都听先生的。”诸葛亮难为情地低下了头,但眉眼间的喜悦那是藏都藏不住。
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也等了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