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1971 北京 宁夏银川 贺兰山
站台上挤满了人,一色灰或绿。大多是知识分子模样,还有不少穿军装却不戴帽徽领章的军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要走的,送别的,表情凝重,默默无言。崧苼紧紧拉着玉英的手,挤过人群,走到拥挤不动的硬座车厢。玉英强忍住眼泪,把绣着两朵红玫瑰的手帕递给崧苼。
“还是那块手绢儿,我绣了两朵花。看到它,就想到我,就想到大卫和晓雷。不管多远,我们都在一起。”
崧苼用手绢儿拭去玉英的眼泪,不知说什么好。万语千言还是重复了多少遍的那几句,“当心你自己。当心老人。当心孩子们。”
轰隆声中,不堪重负,老掉了牙的火车慢慢驶出车站。崧苼趴在窗口,望着玉英渐渐远去的身影,心绞着疼。还不到五岁的大卫,刚出生的晓雷,什么时候再能见到他们?到底发配去哪儿?要劳改多少年?还会再蒙受“牛棚”里的羞辱和虐待吗?不知道,全都不知道。紧握着那张单程火车票,他踏上了没有回头路的远途。
火车奔北,过了八达岭,过了长城,接下来是他从没看到过的草原和沙漠,没完没了,旷无人烟,连头牛和羊也看不到。天,越来越高,地,越来越荒,风,越来越大,心,越来越凉。车厢里死一样寂静。同病相怜,一肚子委屈,有什么好说的?崧苼歪在硬邦邦的座椅上,脑子里全是家人的影子。年已古稀的父亲和体弱多病的母亲凌晨在扫街,身为工程师的玉英在工厂露天捡劈柴……
虽然才工作四年,一向研究论文最多,办英文班教授学生成绩最好的陈崧苼还是没躲过那一劫。因为又高又魁梧,还老是一股子不服气的劲儿,他受的罪更大。他瘦了,可更壮实了,而且还学会了针线活儿。昏暗的灯光下,他把那身棉袄棉裤拆洗缝补得干干净净。不为别的,春节期间允许家人来探监了。
人来得不少,都在门外等着。只听门卫一声呼叫,“陈菘苼,有人看你。”
等候多时的崧苼一步蹿出牢房,只见个小男孩儿蹒跚地向他跑来。穿着小棉大衣,捯着小步,举着什么东西边跑边喊:“爸爸,爸爸,给你糖,给你糖!”
菘苼一把抱起大卫,热泪盈眶,什么也看不清,什么话也说不出,只闻到一股户外冬天清新气息。
紧跟在后的玉英搂住崧苼,三人紧抱在一起。两人的热泪润湿了大卫的小脸。
“大卫,叫爸爸,这是你爸爸。”
大卫亲昵地叫:“爸爸,爸爸别哭!”
玉英摘下崧苼的眼镜,掏出手帕擦掉菘苼满脸泪水,“爸爸没哭,是高兴,高兴!”说着,自己已经泣不成声。
孩子不知所措,低声说:“爸爸,给你糖。”
菘苼握住儿子的小手,“爸不要,糖是给大卫的。”
“不,是给爸爸的。”说着,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崧苼嘴里。
菘苼:“别哭,都别哭。我不是好好的吗?”
玉英低声说:“我只在你面前哭。别人甭想看到我的眼泪。”
在菘苼牢房里,玉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关着十多个人的废弃厂房打扫得清清爽爽。崧苼小床上下干干净净,被褥也是刚拆洗的。再看崧苼,瘦了,黑了,可更壮实了。
菘苼柔情地看着玉英,“爸、妈、舅姥姥,晓雷都好吗?”
玉英:“都好。都问你好。晓雷又乖又胖,从不哭,特招人爱。”
一位狱友走过来,递给菘苼饭盒。
“你的午饭。这漂亮的男孩是你儿子?”
“是。这是我爱人。”
老狱友羡慕地看了看,默默走开了。
菘苼小声说:“老工程师,老伴自杀了。孩子们都在美国。”
玉英打开饭盒,有意岔开话题,“还有肉?”
“有。一定告诉爸妈我在这挺好。来,大卫,尝尝爸爸的饭,可香了。”
玉英拿出个玻璃罐儿,“你让我带辣椒酱,干吗?”
“在这儿学会了吃辣椒。”菘苼不敢告诉玉英,肉菜一个月只吃一次。平时就吃玉米面饼子就咸菜。有咸辣椒更能下饭,连咸菜也省了。
玉英悄悄地往枕头下塞了个信封。
菘苼:“什么?”
“给你留点钱。”玉英悄声说。
“靠你那点工资养一家子,够难为你了,干吗还给我钱?”
“一个月12块钱怎么够?”
“够,还有富余。”
“拿着吧,我心里踏实些。”
菘苼柔情地说:“过年了,你就拿这钱给孩子们买件新衣服吧。”
“大卫不是穿着呢吗?没看出来吧?是我用你的旧外套改的。”
大卫大口吃着肉,仰起小脸直乐。
菘苼小声说:“对,咱们都要干干净净的。”
正说着,门卫大声招呼,“时候到了,该走了。”
菘苼送玉英和大卫到前门。大卫哭着不走。
“我不走,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玉英抱着大卫,迎着寒风,迎着雪花,一步三回头,渐渐远去。
关了一年多,陈崧苼被“解放”了。牛棚的人被放出来,不叫释放,叫“解放”,以示和判刑犯人区别对待。崧苼用被单包好行李,乘公共汽车回到家,街坊们都瞪大眼睛,跟看见外星人似的。菘苼悄悄走到五楼家门口,轻轻敲门。
“啊?!你怎么回来了?”
“舅姥姥,别担心,我解放,不,我放出来了。”
进了屋,惊喜地看到父母都在。父亲在教大卫写大字,母亲哄着晓雷睡午觉。
“你,你怎么回来了?”还是那句话。
“解放了。”
“解放了!又解放了?”老父亲不解,和1949年解放搅和一起了。
“这是新名词,就是让我回家了。”
大卫高兴地跑过来,扑在崧苼怀里,“噢!爸爸回来喽!”
母亲招手,“快看看你的晓雷吧。”已入梦乡的大胖小子脸上挂着笑容,似乎也知道他出世以来就没见过的爸爸回来了。
说不完的话,叙不完的情。听到外面楼道有响动,菘苼开门一看,玉英正呼哧呼哧地扛着自行车上五楼。猛看见崧苼,玉英腿一软,扑通一声瘫坐在楼梯台阶上。
“你怎么回来了?”又是那句话,已经是第三次了。好像崧苼本不应回来似的。
菘苼紧忙跑下楼,挪开自行车,坐在玉英身旁。
“回来了,回来了。”
“真的?”
“真的。不走了。”
一家人吃了顿团圆饭,还喝了点酒。看着崧苼狼吞虎咽的样子,都悄悄乐。那时候连乐都不敢出声。
晚上,菘苼搂着玉英躺在床上说悄悄话。玉英这才说了实情。受崧苼牵连,她从家具设计室调走干体力活儿。为了省钱,她每天来回骑两个多小时车到废木材仓库干苦力。寒冬酷暑,天没亮就出门,天摸黑才到家。晚上,楼里黑乎乎的,家里也黑洞洞的,电箱全被砸坏了。
“晚上回来,一片漆黑,费半天劲才能摸到家门钥匙孔。最难受的是……”玉英突然掏出手帕,捂住嘴抽泣。
“最难受的是推开家门,黑暗中,只听见大卫怯怯地低声叫着,妈妈,妈妈!”
崧苼猛地抱住玉英,二人哭成一团。
“划火柴点上蜡烛,看见大卫小脸上挂着泪珠,躲在舅姥姥怀里,在等我,等他的妈妈……”二人已是泣不成声。
那时候,他们只能躲在家里默默流泪。不能抗争,只能逆来顺受。不管怎么说,崧苼和全家活过来了。1949年北平解放,十岁的陈崧苼根本不明白解放的意思。今天,他终于亲身体验了“解放”的含义和可贵。
……
熬过不眠之夜,火车停在又小又破的银川车站。“一条大街一座楼,两个警察把两头”,宁夏省会就像个大村。等候在站外的大卡车,带着拖斗的拖拉机和手扶拖拉机,分批把火车上的人和行李拉走了。沿着狭窄土路,很快离开市区。透过拖拉机喷出的黑烟,远远望去,前面就是岳飞当年都没有到过的贺兰山。黄昏时候来到搭着几十个帐棚的荒地。苍凉的号声响起,几百号人拖着沉重的步伐收工了。
在帐篷里,崧苼和难友们默默地吃了他在劳改农场的第一顿晚餐,玉米面饼子榨菜汤。在铺着稻草的土坯炕上,他度过了第一个不眠之夜。
晨雾中,号声响起,吃早饭,出工,在一眼望不到边的盐碱地上挥镐刨荒。秋天的风有些凉意,耀眼的阳光却暖融融的。一镐下去一道白印,不到中午崧苼的虎口就震裂了。把渗着鲜血的双手在凉水里泡泡,撕破内衣,裹上条破布,又干了起来。每月八元钱伙食费,棒子面饼子咸菜汤管饱。每天十六小时农活儿没把他累垮,就多亏了他一顿吃下的十多个玉米饼子。从此,他更和玉米面结下不解之缘。直到如今,没有棒子面饼子和棒子面粥,他就觉得没吃饱,至少是没吃好。
好样儿的到哪儿都不。出工出力表现好,又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农场领导开始给陈崧苼放单飞了。跟着卡车司机师傅学了两个月,他开始独自开车上路,拉粮食拉煤。虽说技术不怎么样,荒郊遍野敞开跑吧,出不了事。装车,180斤的大口袋粮食他一抡就抡上车。卸车,抡着大铁锹,不用半个小时就把一车煤卸到了煤场。一连两个月顺顺当当,就闯了一次祸。一次拉煤,大卡车后照例挂了个大拖斗。煤装得满满的,他哼着“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把煤拉到煤场。下车一看,吓了一大跳,拖车没了!煤场领导急了,他也蒙了。带上人,掉头开车往回找。半路上看到那辆拖车翻在路边的土沟里,煤块撒了一地。把那么重的拖斗甩没了,他愣是不知道。煤场领导不停地数落他,“多悬乎!要是拉着一拖车的人,可怎么得了?”
卡车是不让开了。不久,他又接受了新任务,放羊。贺兰山麓,绿色草原一望无际,蓝天白云一望无边。就是太孤单了。好在有通人性的羊群做伴,碰巧还能遇见出入深山老林的猎户。点起篝火围坐一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那个亲热,那个痛快。听猎户们讲老年间传说,贺兰山岩画,成吉思汗往事,西夏王陵神秘,真把崧苼听傻了,惊呆了。依依惜别再上路,他的心开阔多了。除了身背的毡毯、干粮、水壶、雨伞、旧草帽和牧羊鞭,腰里又多了个水壶。装的不是水,是牧民兄弟给的自酿白酒。按着牧民老汉指引,崧苼赶着羊群朝着贺兰山西麓寻去。如今被誉为“东方金字塔”的西夏王陵,当年西夏王朝的皇家陵寝,那时在神秘面纱后只是一处荒凉所在。从11世纪初至13世纪初建成的这座我国规模最大的帝王陵园,历经毁灭性破坏,一片废墟,一片凄凉。他哪里知道眼前不少大大小小土山包竟是帝王陵墓和陪葬墓。西夏从1038年李元昊在兴庆府(现银川市)称帝建国,到1227年被灭,曾被誉为“三分天下居其一,雄踞西北两百年”。在这里静卧了千年之久的西夏王陵,让此时此刻的陈崧苼感慨万千。赶着百十头羊群,就在西夏王陵附近山野间找水,找草,找避风地方落脚。羊群吃草,他嚼着鹿肉干,喝着酒,唱起了《野猪林》林冲那段“大雪飘”。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
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
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烦。
别妻千里音书断,关山阻隔两心悬。
满怀激愤问苍天,天哪天!
莫非你也惧怕权奸,有口难言?
高昂凄凉的唱腔,把羊群惊散了。没一会儿又聚了回来,似乎很欣赏主人的独唱音乐会,很理解主人的心情。
天下黄河富宁夏。宁夏境内的黄河灌溉了这一方的土,养育了这一方的人,也救了劳改农场的人。不承想,1971年初秋,多年不遇的暴雨,使黄河水位不断上涨。劳改农场全体出动,日夜巡逻,守护河堤。一夜,崧苼沿堤巡逻。狂风吹得他摇摇晃晃,寸步难行。大雨打得他满脸生疼,看不清脚下的路。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中,他猛地一下子摔进坍塌堤坝的泥坑里。手电筒、报警锣和眼镜都摔飞了。过腰深的泥水杂草裹住他的身,缠住他的脚,他怎么使劲也爬不上去。深呼一口气,用足了气力拼命再向上爬,只听嘎巴一声,一阵扎心剧痛,左脚踝骨头断了。大雨中,他疼昏了过去。泥坑浑水泛出片片血红色,漫到他脖颈。平生第一次,他昏昏然觉着死到临头了。
没想到,拂晓前雨停了。初升太阳霞光下,浸在血泥水里的他竟苏醒过来。顺着反射亮光,一眼看到了远处的眼镜,还有那张照片,从上衣兜里摔出去的那张宝贵照片:玉英搂着大卫和晓雷微笑望着他。不知哪儿来的气力,他猛地翻过身,用那条好腿向上爬,爬,爬,终于够到那张照片,擦去泥水,紧紧贴在胸前。他又昏了过去,滑进泥水里。一只手,紧紧握着照片,伸在泥塘外边。
难友们找到了他,把他送到医务室。好心的马医生控干他满肚子泥水,立即给他做了手术。第三天,菘苼脚和腿上打着石膏,拄着拐,准备归队。马医生来看他。
“病人多,床位少,难为你了。”
“没问题。不知怎么感谢您。”
“应该的。来,带你去见个人。”
“谁?”
“到那儿就知道。”
二人来到旁边一座二层小楼,一楼走廊尽头的病房门前一位军官翘首以待。
“你是小崧苼,陈崧苼?”
“是我。”崧苼大吃一惊。
“还认识我吗?”
崧苼仔细辨认,“董,董排长?”再也忘不了。二十二年前在陈家花园,就是董排长教他练武打枪。真枪实弹打草人。
“如今是董师长啦。”马医生说。
“还是叫我董排长亲切。再看看这位是谁?”
推开病房门,一位胡须花白,眼神深邃的壮汉从病床上站起来。
“小崧苼?成了彪形大汉了!”
“您是刘师长?刘师长!”
“现在是刘司令了。”马医生又做纠正。
“快说说陈教授如何?陈夫人如何?”
菘苼吃了一惊,几十年没人这么称呼父母了。
“还行。”
“什么叫还行?”
“都健在,都健在。”
“能活过来就好。你怎么也发配到这里?”刘师长扶着崧苼坐到病床旁木椅上。
崧苼简要地说了实情。刘师长一言不发,低着头,喘粗气。
“陈教授已是古稀之年了。”
“精神很好,每天都打太极拳。”
刘师长眼睛一亮,“好!你呢?成家了吧?”
“是。”
“小霸王真娶了小虞姬?”
“没有,丽芬跟别人结婚了。我爱人叫孟玉英,中学同学。”
“有孩子了吧?”
“两个儿子。大卫,五岁。晓雷,一岁。这是他们的照片。”
“好漂亮,好名字!陈家后继有人了。”
刘师长从床头柜里拿出个雕刻精美的盒子,里面是方砚台。
“我一直在西南带兵,后来也挨整了。陈家无辜遭难,我知道。”
董师长插话,“用了两年时光,刘司令才得到这方有年头的贺兰砚。”
刘师长心有所思,“这是由西夏王陵悬崖峭壁贺兰石精制而成。送给陈教授,也算是个安慰。”
崧苼心头一热,“这,这太贵重了。”
“怎能比得上你父母的心珍贵。我的师部当年在陈家花园一住就是八个月,至今我还欠着陈家租金呢。”
刘师长把封信放进砚台盒子里,“一同转交给你父母。传说贺兰石会带来好运。”
“好运?”
“对!等着吧,快了。”
“刘叔叔,您也要多保重。”
“置之死地而后生。笑到最后才笑得最好。”刘师长紧紧握住菘苼双手,“我们还会见面的。”
崧苼回到农场第三天,被叫到场长办公室。
“怎么不早说你认识刘司令?”
“我也是前些天才偶然见到他。”
“坐吧,”场长头一次给陈崧苼让座,“正式通知,你立即回北京。”
“啊?家里出事了?”
“不是,”场长手指上方,“上级命令,严格保密。”
“什么时候走?”
“明天。这是你的火车票,还有场部介绍信。北京会有人接你。”
林彪一伙倒台了,劳改农场难友们,特别是那些老将军们,连日不断秘密欢庆聚餐,成了给他的送行会。自己打的粮,自己种的菜,自己养的羊,自己酿的酒,吃啊,喝啊,聊啊,笑啊。这辈子没这么乐过,没喝过这么多枸杞酒,没吃过这么香的炖羊肉。后半夜出去上厕所,嘴里的羊肉汤硬是冻成了羊油片,把嗓子都糊住了,张着嘴硬是说不出话来。
在农场劳改424天,崧苼重返北京竟睡上了卧铺。自从被“专政”以来,从未受过如此待遇。越琢磨,越纳闷。越纳闷,越睡不着。来也担心,犯嘀咕;回也担心,还是犯嘀咕。怎么着都不踏实。过的这叫什么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