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莅临,在场的人自然都一起跪拜了下来。为首那人却并没有急着宣读旨意,却以一种持剑的方式拿着圣旨,以一双寒意的眼扫视全场,直到空气中浮现出一种鸦雀无声的凝肃,这才缓缓将圣旨展开,大声宣读道:
“查元贵妃之幼弟贾宝玉闲散无事,终日游手好闲,惹事生非,更兼浮滑无行,德行实亏,本该予以重惩,念其年少无知,资质上可,尚有潜质,故交由宗人府德仁严加管束,督促其进入宗学研习,望汝知晓玉不琢不成器,木不修不成材之理,专意求学,以成大器。”
此道圣旨乃是典型的雍正风格,一看便绝非翰林院中人代拟的。雍正的一贯作风便是无论臣下功劳再大,先将人压抑贬低一番,令你惶恐自省羞愧,再来步入正题。而圣旨后面的那几句…“木不修不成材之理,专意求学,以成大器”的话,已是雍正难得表示出来的对臣下罕有的赏识,勉励之意。
今日天气阴郁,实在堪与这名宗人府副总官德仁的脸色配合得天衣无缝。宝玉探手自他手中将这黄绸书就的圣旨接过,嘴角立时浮出一抹笑容,又恢复到了那副叛逆洒脱的模样。
“原来是德副总管大驾光临,失敬失敬。皇上既然有旨要我去宗人府的宗学中学习,那么小子自当从命,只是不知道入学时间乃是几时?”
德仁心中虽然对贾宝玉印象极差,更是海氏兄弟的亲戚,但是他却也绝对不笨,知道面前这看来懒懒散散的青年入京以来的悍然格杀鲍雄,大破元人,诛杀赤老温,昂然出入天牢的种种传奇。更了解他那不容忽视的身为国戚的尊贵身份!
——那是一个任何人都不能忽略的身份!
对于雍正抛给宗人府的这个烫手山芋,宗人府中主事之人也实在颇为为难。这如彗星一般崛起的贾宝玉虽然只是宫中一名新晋贵妃的嫡亲弟弟,其数月以来所做之事却无不锋芒毕露,据他们的推测,分量几能与深受皇帝宠爱的,父亲乃是大学士的纳兰容若平起平坐!
对于这样一个前途难以限定的人,若是宗人府对他管束过严,难保他将来得势之后,不会携怨相报,看他以区区不入流的团练使之身,便敢悍然斩杀正五品的鲍雄。若是被他所记恨报复起来的后果,确是难以想象——但是若是对宝玉放之任之,且不说宗人府的权威会遭受挑战,单是违背了雍正的意愿所引起的后果,也难以承当。在这种微妙的权衡下,德仁按耐下扬长而去的念头,在踏上马车那一刻前定住了脚步,也不回头,缓缓道:
“明天上午,自然会有人来接你去宗学之中,记住,在宗学中,没有身份高低的的分别,我们俱是一视同仁,你也不能带从人前去,衣食起居一切自然有人打理。”
原本还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的宝玉面色立时有些庄重起来,已经融入了这世界的他,自然知道面前这严肃中年人话中那句“没有身份高低的的分别”的涵义,姑且不论他能否做到这一点,单是要在大庭广众中说出这番话来,其勇气便已值得赞赏。宝玉不禁很是恭敬的躬下身去深深一礼,连本来身上的那点浮滑之色也尽数褪去。
“长者有命,宝玉自当依从。”
——任谁也听得出来宝玉话中的真挚意味。德仁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马车前顿了一顿,微微颔首。其实他的心中也暗自松了一口气。德仁能以一个普通的旗人身份,在宦海风浪中摸爬滚打三十年到今天这个位置上,自然也绝非等闲之辈,他眼下的身份固然位高权重,可哪怕抛开宝玉自身的价值来说,他也不愿意贸然招惹上陈阁老与徐达这种强敌!宝玉肯在自己面前服软,那是最好不过。
德仁离去之后,宝钗知道宝玉前日里受了伤,身子不适,见外面喧闹,担心非常,早便在秀阁中悬望,今日的宝钗着一身鹅黄色淡黑纹宫装,将修长的美好身段展露无遗,她依然将长发在脑后松松的挽了个个髻,看起来于高贵中流露出一种幽雅的风姿。
回来听宝玉笑说起原委,宝钗望着自己丈夫略显苍白的面颊,担心道:
“你前日里回来还吐了几口颜色好奇怪的血…你又是自小都被人伺候惯了的,眼下皇上却忽然要你去宗学里,还不许带下人,我好担心你。”
一面说话,宝钗一面放下了矜持,拿纤纤素手在他的面上心疼的抚摩着,那秋水也似的眸子里流露出来的伤楚,怜惜的神色,仿佛把宝玉当成孩子一般。
——然而正是这种母爱也似的关爱令得宝玉砰然心动,以至于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也似的沉溺其中,难以自拔,也不愿自拔。
…
第二天一早,便有一辆装饰得普普通通的两辆马车停在了宝玉如今居住的这所府邸门前,只有驾车人的服色与马车前方的淡黄轿帘在昭示着他们的身份。宝玉依然是一身雪白而华贵的衣衫,飘然而出,径直登车,在典韦贾诩等人的目送下行去。
宗人府中一共设有三所宗学,规模均大,乃是由开国的太祖所创,前朝更分设女学,这三所宗学其实均开在一处,只是内中学生所受到的教育,待遇均有相异之处:
第一所便是接纳的正灼手可热的王公贵族的子弟,甚至包括了雍正的数个儿子,宝玉所去的便是此间。第二所中接收的乃是朝中较有权势的官宦子弟,似日前处处与宝玉作对的九门提督之子也在其中。第三所里的人色便复杂得多,凡是八旗子弟,略有才华的,统统收罗其中,里面鱼龙混杂,其中不乏想要以此为进身之阶,结识未来的当权贵人——据说雍正与如今深受倚重的大学士明珠便是在此处相识的。
宝玉一面微笑,一面看着眼前对坐的男子。这男子眉毛很浓,薄薄的嘴唇紧紧的抿在一起,一看便显得倨傲非常。此人严格说来也算得上是宝玉的故交了,不仅有数面之缘,更曾一度交过手。
此人正是海易的表弟——海沁。
宝玉在心中一面盘算着宗人府中派遣此人来迎接自己的用意,一面拿言语试探着面前男子。奈何后者无论他怎么说话,始终也是冷冰冰的不说话,就算被逼到极处,也最多不过说一个“是”,或者“哦”字。除此之外,再不多言,饶是宝玉遇到此等对手,也不禁生出老鼠拉龟,无从着手的强烈感受。
车行了大概小半个时辰,终于停将了下来。海沁面无表情的当先踏下车去,宝玉微微笑了一笑,也提着装了几件换洗衣物的包袱随行下车。只见眼前好大一片宽阔广场铺将开去,四下里高大的房舍林立,既不显得奢侈,也不简朴,各色人等在里面进进出出,绝大多数都为与他同龄之人。
宝玉深深吸了一口气,眼里已有欢悦之色,他自小便颠沛流离,来到这世界上更是深居简出,哪有这等机会与年纪相当的人在一起生活戏耍。从昨日起,他的心中隐隐便有一种对这完全陌生的环境的期盼已久的兴奋激动。
四下里的朗朗读书声此起彼伏,汇集在一起传入了宝玉的耳中,令他诧异的是,居然还有女子的嗓音,宝玉循声望去,只见树木掩映中,有一处颇高的小坡,而坡上修筑了十余进甚是宽大的精致楼阁,一道高墙把两地间间隔开来,高墙周边还有表情严肃侍卫不时巡游。
旁边行过的数人见了宝玉那张望的模样,其中一人淡淡出声道:
“那处乃是女子学监,严禁此处男子靠近,你这新来的若不想吃上一顿痛打被赶将出去,便最好离那处远点。”
宝玉微一错愕——已有很久没有人同他这样说话了,顿时忆起德仁的话来:
“…在宗学中,没有身份高低的的分别…”
然而他也是我行我素之人,大喜道:
“哦?有这等好事!某还正在发愁如何逃出这地方,不意明路便在我眼前,改日若在这里呆腻了想出去,岂不是到那墙边逛逛就成了?”
说话那人皱起眉头,以一种看怪物的方式看着他,方欲答话,旁边却突然传来一个略带尖细的声音,这声音里却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与热情:
“不愧为贾兄,一来便开始绸缪退路了,贾兄他日探访禁地,脱离苦海之日,万望叫上小弟带挈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