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中沉默下来,徐达的话声里既有激忿,又似暗地里意有所指。此事一个不小心传到雍正耳中,便是一个心存怨望,不尊君上的大帽子扣了下来。宝玉作为晚辈身份,既不能附和,也不便指责。良久才顾左右而言他,沉吟道:
“难道这些元人使者竟然是背着他们的大汗南下来与我们议和的?”
徐达的眼中露出惊异之色,看了宝玉好一会儿才喃喃道:
“当真是后生可畏!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宝玉此时已完全将因为柳梦所衍生的那些沮丧颓废抛到一旁,眼中闪着智慧的光侃侃而谈:
“首先这些蒙人来得隐秘而突然,如他们是由成吉思汗所遣出的,自然应该按照堂堂一国使者的仪仗行进,绝不会这样藏头露尾。其次,皇上严旨封锁他们南来的消息,说明这些人的身份定然不能泄露出去,这其中蹊跷颇多,第三那领头的元人察合温曾经在话语中提及”我家主人与皇帝陛下“这句话更是露骨的说明了幕后那个想要议和的人的身份绝不是铁木真!如此众多的疑点,一个尚且太多,何况多达三个?”
徐达沉声道:
“不错,派遣这些人南下的,正是如今正被逼无奈,猛攻我山海一线的四杰之一木华黎!”
“被逼无奈?”
“不错,木华黎出兵的本意只是敷衍国中舆论,顺带劫掠。他绝对不愿也不想拼死拼活的将手下精锐儿郎尽丧于我长城之下,这样一来,即使能够破关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只可惜他的如意算盘早被铁木真看了个通透!”
宝玉已经开始渐渐明白事情的经过了。
“于是木华黎一开始佯为攻城,铁木真便派遣亲信前来监军,逼着骑虎难下的木华黎假戏真作?”
徐达缓缓点了点头:
“你只有一点没有猜对,那就是铁木真派遣前来监军的不是亲信,而是他最为信重的儿子窝阔台!此人率领了各大部族的王公贵族,同时还携了一万金帐精骑,七万铁骑兵直压在了木华黎的背后!只要见到木华黎稍有异动,就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之屠灭!”
这个消息端的是来得若一个晴天霹雳一般,宝玉震惊道:
“四杰与铁木真的关系竟恶劣到了这种地步?”
徐达微微点头:
“事实上,我很有些怀疑赤老温之死也和铁木真有关,赤老温乃是四杰之首,威震天下二十载,声威显赫,哪里是那么容易被人暗算的?当日大罗教之所以能那么容易得手,我看只怕也同他身边的那几名喇嘛故意放水有极大的关联。”
“喇嘛?”
“元人虔信佛教,铁木真身旁两大国师阿尔泰,维勿金分别便是红教喇嘛,黄教喇嘛的领袖,元人重要将领身边的护卫都是由这些喇嘛担任的。”
“那么,木华黎同我朝签定的秘密协议究竟是什么?”
徐达微微摇了摇头:
“具体计划只有皇上与那密使才知道,不过下午就应该召我去垂询才是。皇上很可能也问一问你对前线的看法,先准备准备吧。对了,之前那场的战况如何?”
宝玉闻言正在脑海中构思如何奏对皇帝可能会发出的询问,忽然听得最后一句奇道:
“什么战况?”
“皇上知道在席上一番做作之后,那些元人中有一个就是左国师阿尔泰的弟子,定然会自峙武功心怀不忿,向典、赵二将挑战,因此特地颁下御旨,要大罗教去将其折辱一番扬我国威,其实也是为了令大罗教与喇嘛教结下梁子,以收制衡之效。”
宝玉在感叹为上位者心机的同时,便如实将最后的结局说了。只是在转述时不免又想到了柳梦被那罗洪川捏着的纤纤素手,心下又不免是老大一阵不痛快。
…
下午起程后雍正果然再度召唤了宝玉前去。也未对其明言协议中事,只是轻描淡写的询问了他对于元人金帐精骑的看法以及几个在平原上的反击战术问题。而宝玉的答案显然令他很有些踌躇为难,皱眉深思了半晌方才挥手让宝玉告退。
踏下雍正的御辇,宝玉出了一口长气,这只因徐达上午所说的这“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一十二字实在给了他极大的震撼。加上诸事烦心,再踏出这道门口之时,心中当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忽然旁边有人唤自己名字:
“宝玉,贾宝玉?”
抬头一看,只见来人虽然穿着团龙淡黄苏绸袍,富贵非常。但其人却还是给睹者以毫不起眼的感觉,正是新近崛起的二皇子弘毅。两人微笑点头后翻身上马并骑而行,一面交谈一面同行,状甚亲密。
下午雍正下令加快行进速度,待天黑时分已行出京师近百里开外,到达了一个小县。此处县令乃是顾意的亲眷,因此晚间弘毅就在此处设席宴请宝玉,送来的帖子却被李逵看到…这黑厮中午随军兵一道吃的是咸菜馒头甩袖汤,口中正淡得出了鸟…抵死都要赖了去,宝玉一想带上他也没什么难处,便顺路携这黑蛮子一道了。
一同列席的只有四人,除了宝玉两人外,就只有顾意与弘毅。顾意乃是长袖善舞的商人,自然深谙交好之道,言论间甚是投契,四人在席间谈笑甚欢。
只是在吃到一半的时候,忽然走进来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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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的形容也没什么,但他一行进来,使得宝玉的心里起了一阵极大的震荡。他本来正要喝下一杯酒,但酒到咽喉,好象一团火一般哄的一声烧了起来,他感觉竹笠后那被遮蔽的地方,仿佛正有两团森寒的火,鬼火!而宝玉露在外面的手指仿佛陡然为凄冷的寒意所凝结,一直凉意到了心中去。
只有李逵背向着那人,什么也看不到,尤叉了一块肥肉汤汁淋漓的向嘴里送。
顾意也发现了那人,忙笑着站起:
“你来了?”
那人的竹笠微微的,而且缓缓的动了一动,算是点头。顾意竟丝毫不以为忤,笑道:
“请过来喝杯酒。”
那人的竹笠打横动了动,算是拒绝。他虽然未抬头,可是宝玉已经有一种被注视着的强烈感觉,他站起身来,向着一脸茫然的弘毅淡淡道:
“正要请教殿下,不知这位是?”
“我正是为你而来。”
不等弘毅回答,这人便抢先截口道,他的声音平板得不带一丝起伏,蕴藏了一种陌生的神秘。
这时候,外间忽然有风吹了进来,将近窗的一支蜡烛扑熄,室中顿时暗淡了下来,那人也不见如何举手投足,突然之间已到窗边,伸出一只骨节粗大,瘦骨嶙峋的大手,捏了捏尤自冒烟的蜡烛,顿时烛光重明。
宝玉冷笑道:
“你是来卖艺的么?”
李逵这时才发现有人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回过身去,嘴里兀自嚼了一块白斩鸡含糊不清地道:
“你这痨病鬼,我家公子和你说话,你是聋子?外间月亮照得明晃晃的,戴顶斗笠在李爷爷面前装神弄鬼?”
那人却不理会于他,只对着宝玉说了两个字:
“柳梦。”
说完更不多言,转身便走,宝玉闻言浑身一震,深吸了一口气,犹豫再三还是跟了出去。
后面是一个庭院。
庭院深深。
深深庭院。
那人立在一进黑漆漆的高墙下,就仿佛黑夜一般深不可测。
…他不回头。仿佛早知道宝玉一定会来一样。
春末夏初的热气浮荡在夜空中,宝玉静静的听着四下里的虫鸣,也不说话,两人无言站立。
终于,那人淡淡的开口了。
“你真沉得住气。”
由于他是背向宝玉,所以声音里带了些虚无缥缈,似幽幽的自很远的地方传来。
宝玉冷漠地道:
“我有没有叫过你来找我说话?”
那人似是有些诧异,顿了顿道:
“没有。”
宝玉道:
“那么你就不是为了我而说话,而是为了你自己的目标,意图,利益而说话。因此我要做的事便不是问,而是听。”
那人淡淡道:
“我费了这么大周折把你引到这里,你就真的不想问究竟是为什么?”
宝玉微笑道:
“我不必问。”
那人奇道:
“为什么?”
宝玉道:
“因为有人告诉我。”
那人问:
“谁?”
“你,”宝玉悠闲地道,“你苦心积虑的调查我与柳梦的关系,又说动二皇子请我来此,岂不正是要等我来,告诉我一些我感兴趣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