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还卿没想到姬琉璃会派人来。
她离开汾城时,不是没想到过朱砂——朱砂和初一的感情好,她知道,如果有能帮到朱砂的地方,她自然会帮。
但阙奶娘的一席话,以及朱砂身上能证明她身份的东西,都足以让轩辕黛重视起朱砂,即使最后朱砂有可能不是姬琉璃,轩辕黛也必定不会对她置之不理。
有轩辕黛插手,她觉得自己无须替朱砂担心。
后面发生的事也证实了她的猜测,皇上很快昭告天下,已找回璃王之女琉璃公主,可谓普天同庆!
这则消息迅速传遍大江南北,最后连牛家村这样闭塞的地方都未能幸免。
由于去了一块心病,皇上龙心大悦,为庆祝琉璃公主失而复得,不仅在皇宫大宴群臣,随后更是颁布赦令,大赦天下。
朱砂一跃成为金枝玉叶的公主,固然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情,何况这身体的原主与朱砂交好,顾还卿没理由不希望朱砂好。
只是,她心里有另一层顾虑:朱砂现在的身份贵不可及,可她以前只是个寻常的奴婢,并且还是她的奴婢。
许多的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公主找到了,皆大欢喜欢,一切都是那么完美,落幕吧。
可是,真的会如此吗?
初一以前即使对朱砂再好,可两人的身份摆在那里,对朱砂指手画脚,呼呼喝喝的时候多了去了。
彼时很正常,一位是身份尊贵的大家小姐,一位是身份低下的婢子,小姐对婢子盛气凌人的颐指气使,那叫派头,如果对婢子客客气气的,反叫怪异。
然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身份对调,她才是那个身份低下的下人之女,而当初的婢子却成了金枝玉叶。金枝玉叶的婢子是记恩?还是会记仇?
顾还卿不是朱砂,不知道她会怎么做。
尽管朱砂以前是个善良柔怯的姑娘,但人心不古,世事难料,她也不知道朱砂的心境随着自身环境的改变,起了变化没有。
不同于顾还卿的思绪万千,浮想联翩,姬十二却是满心不悦:“他们怎么来了?”
他的这个“他们”,指的是姬琉璃派来的人和宫少陵,他正在祈求加央求顾还卿原谅呢,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将他营造好的气氛破坏殆尽,不高兴是必然的。
尤其是宫少陵,早不来晚不来,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跑来,不是存心跟他过不去吗?
顾还卿站起身:“我去见见他们。”
“我也去。”姬十二想也不想地跟着起身。
“你跟着掺合个啥?”顾还卿漫不经心地觑着他,轻描淡写地道:“是怕别人不知道你得了天花,还是怕别人不知道聂浅歌就是姬十二?”
姬十二的动作一滞,眼睁睁地看着顾还卿说完后便要出去,他急中生智,随机应变:“亲亲你等等。”
顾还卿回头,看着他不说话,就是要看他还能找什么理由蘑菇下去。
姬十二被她清莹莹的目光看的不好意思,白皙如玉的脸上泛起淡淡地红晕,连耳根子都有点红了,长长的睫毛颤啊颤啊,仿若展翅欲飞的蝴蝶。
两母子的眼睫毛都是那么长,都是那么漂亮到极致!顾还卿觉得就冲着这独一无二的眼睫毛,都没人敢说姬十二不是轩辕黛亲生的。
不过此时不是欣赏美色的时候,她佯装耐心告罄,语带不耐地道:“你还有什么事?”
“那个……”姬十二咳了咳,一本正经地道:“也不知道宫少陵出过痘没有?”
“……”噗!
顾还卿咬牙:“你想怎么样?他出没出过痘跟你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还想把他也传染上?”
“怎么可能?”姬十二瞪大眼睛,一脸无辜的为自己喊冤:“我只是担心他而已,若他从未出过,来这里岂不是很危险吗?”
嘁!说的好像他跟宫少陵有多好似的。
顾还卿瞥了他一眼:“你还是多担心你自己吧,自个都是个泥菩萨,还有空操别人的心?”
说完之后,她看也不看姬十二,拉开门就出去了。
虽说是琉璃公主派来的人,但可能经过多方考虑与审时度势,所以来人并未大张旗鼓的一路招摇过市,以至于把行程弄的轰轰烈烈,从而惊动四面八方的大小官员。
反而一路谨言慎行,尽可能的掩饰和隐藏着自己的身分。
有点偷偷摸摸、贻笑大方的样子。
不过顾还卿喜欢,若对方大大咧咧地带着当地的一众官员上门,声势浩大的好比皇帝出巡,惊得十里八乡的人跑来围观,那可能还会招致她的反感。
只是,姬琉璃派人来也就算了,为何宫少陵也在其中?
“你这是?”她看着宫少陵。
宫少陵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锦衣,精致而简约,长身玉立,清雅俊逸,风姿无双。他站在院子门口,沐浴着秋日暖阳,笑微微地望着顾还卿,神情专注而温柔,一双风流的像从画里出来的眼眸熠熠生辉,闪耀着动人的异彩流光。
“我回来了。”他说,嗓音依旧是那般温润清透,如春风拂过心间。
废话,你人都站在我面前,我当然知道你回来了。
心里是这般想的,嘴上却关心地道:“那你的伤好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关切的话语让宫少陵心里一暖,脸上的笑意更深,眼角轻轻地一挑,顿时有灿烂的桃花泛滥开来:“多谢惦记,托你的福,都大好了。”
他这样一说,顾还卿倒囧了一囧,若非她知道宫少陵不是那种话中夹话,说话喜欢含沙射影的人,她真以为宫少陵在说反话——
托她的福,什么福?她可没忘记宫少陵是怎么受伤的。
她心里正自嘲呢,宫少陵却退开两步,指了指随他一起来的一群人:“还卿,还是让客人先进去再说吧。”
这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约有*个人,穿戴皆不俗,举止文雅。
顾还卿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这群人一眼,知道这就是姬琉璃派来的人,不过她并未立刻请他们进屋——毕竟这是个“闻痘变色”的年代,她若不提醒一句,到时真出了什么事,那可就罪过了!
然而她眼角的余光一瞥,却发现左右两边已有不少村里人赶来看热闹了,就连前面围着菜地郁郁葱葱的木槿条那里,都不时有几个脑袋频频探出。
不用说,宫少爷好久不见,大家一片热忱为他而来……
想了想,觉得还是把人请进来吧,不进屋,只在院子里说话,想必没事。
她记得水痘虽然是具有高度传染性的急性传染病,但主要是通过飞沫和直接接解传播,或者是接触到污染的用品间接传染。
院子宽敞干净,站在离聂浅歌屋子稍远的地方,应该可以避免传染源。
刚把人客客气气的迎进院子,正欲和福婶把桌子及板凳一类的端到院子里,方便客人就坐,浅浅却一身清正严明地从她身后冒出来,满脸医者大公无私的表情看着那群人,非常严肃地问:“且慢,你们先回答我一句话,你们都出过痘疮没有?”
“……”顾还卿。
“痘……疮?”那*个人顿时骚乱起来,有人小声地说出过,有人则说没有。
连宫少陵都目露狐疑地看着顾还卿和浅浅,显然不解其意。
这时候,那群人中站出一个年纪稍大的妇人,白净圆润的脸庞,有一双略显严厉的眼睛,身材不高,也不瘦,看得出举止利落而有教养。
短短片刻,她已镇定下来,先不慌不忙的对顾还卿行了一礼,尔后面带笑容地道:“聂少夫人,可否还记得老奴?老奴这厢有礼了。”
她的话一出口,不光浅浅皱起眉头,便连宫少陵也蹙起了剑眉,温润俊美的脸上染上几许不悦与阴霾。
唯有顾还卿面不改色,嘴角一勾,笑意浅浅望着那妇人道:“经年不见,赵嬷嬷可否安好?还卿身份卑微,可当不起嬷嬷一礼。”
赵嬷嬷乃庞皇后宫里的掌事嬷嬷,以前初一身为尚书之女,自是见过这赵嬷嬷几面,犹有印象。方才两人甫一打照面,她其实就记起来了,只是对方不出声,她也佯装不知。
此时对方提起来,她也顺坡下驴。
“聂少夫人客气了,故人相见,老奴喜之不尽。”
赵嬷嬷正待还与顾还卿寒暄几句,浅浅却听不得她称还卿聂少夫人,当下故作不经意地对宫少陵道:“你刚回来,大概还不知道吧,我们家有人正出痘疮呢!”
“咣当!”赵嬷嬷身边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惊惶失措,一脚把大白放在墙边的猫碗踢破了……
“喵呜——!”
大白正眯着鸳鸯眼,懒洋洋地趴在窗台上晒太阳,听到异响,发现自己的碗破了,顿时怒了!全身雪白的毛都炸了起来,喉咙里发出粗粗的呼噜声。
只见它一个躬身就从窗台上飞快地跃下,闪电般的奔到那姑娘身边,接着腾身一个纵跃跳到那姑娘的肩头,挥起猫爪对着那姑娘一阵死命的挠……
“啊——啊——”那姑娘叫的可惨了……
“……”顾还卿那个汗啊,都快流成河了,忙不迭的去拉正处于暴走中的大白。
好一个鸡飞狗跳,兵荒马乱!
客人不用送也不逐,全都自动跑个精光,宫少陵不跑,犹想留下,大虎和另一位功夫高强的随扈死拉活拽,楞是冒着以下犯上的危险把他拽走了。
关上院门,顾还卿气得要修理浅浅,伸手就掐了她一把:“我说你这个神医从哪里冒出来的啊?你是不是不想在牛家村住了?这下好了,不一会村里都知道我们家有人得了天花,还不得马上把我们赶走啊?”
“这么严重?”浅浅一边揉着被掐疼的地方,一边皱着眉头道:“不至于吧,张狗娃和赵明生他们出痘,也只是被绑着关起来,没有被逐出村子啊?何况我还可以帮他们治病呢。”
“治你的头,人命关天的事,谁跟你开玩笑!人家狗娃和赵明生是本地人,我们是后来搬来的,能跟人家比吗?”
“啊,那怎么办?”浅浅也有些后悔了。
顾还卿冷静下来,想了想,总觉得浅浅不会这么冒失,前面九灵出水痘,她千叮咛万嘱咐叫她不要对外泄露一个字,她做的很好,在外走动也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村里人都没察觉。
这次没道理自曝其短,只怕是受人指使。
她挑了挑眉,阴恻恻地看着浅浅:“容浅浅,你老实告诉我,谁让你这么干的?”
“……”浅浅眼神闪躲,不敢看她洞若观火的双眸,只一个劲的支支吾吾:“没谁啊……就我啊……我讨厌那个赵嬷嬷,想故意吓唬吓唬她……”
瞧她那虚张声势的样子,顾还卿心中有数,于是伸手虚点了她一下,却没有说半个字,然后面无表情地转身就走。
“你去哪啊?”浅浅忙跟着追上来。
“找你的狗头军师兼同盟军算帐。”顾还卿头也不回地道。
“……哪有什么同盟军?”浅浅犹想抵赖:“还卿你不要那么生气嘛,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你要怪就怪我好啦!”
听听这不打自招的话,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过倒是挺讲义气的,死到临头都不肯招出唆使她的那个人。
顾还卿似笑非笑回头,拉起浅浅直奔聂浅歌的房门,伸手敲了敲门,无人应声。她不信邪的又敲了半天,里面的人却像睡死了一般,毫无动静。
浅浅道:“还卿我们走吧,二浅睡着了,我们就不要打扰他了。”
顾还卿却冷笑一声,伸脚就把门踹开了……
“……还卿!”浅浅吓得捂住眼睛。
“噢!”冷奕站在房门后,像堵高大的门神,只可惜他伸手捂着被门板反弹到的鼻子,神情痛苦,双眼蓄满晶莹的泪水。
顾还卿仿佛没有看到冷奕,熟视无睹地把浅浅推进屋,反手把门推拢,因为门闩被她踹断了,闩不了,她又拖过一张板凳抵住门。
目光扫了一圈屋子,没看到姬十二,她平静地道:“我数一二三,你要是不出来,以后也别出来了。”
挂在木床四周的蚊帐轻晃,薄薄的帐面荡出像水纹般一圈圈的涟漪,紧接着,姬十二的身影慢慢从床后挪了出来,不过看不清他的脸,因为他手上举着一卷书,把自己的脸挡的严严实实的。
见此,顾还卿气极反笑:“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姬十二,你什么时候才能消停点?以为人不知鬼不觉的撺掇浅浅就没人知道吗?”
“姬十二是谁?”浅浅满头雾水,睁大一双水汪汪的双眼,望望这个,望望那个,自言自语地念叨:“不过这个名字好熟悉啊?好像是那个轩辕王的大名……”
顾还卿也不点醒她,让这傻妞自己去琢磨。
姬十二却把书放下一点,露出一双黑如子夜星辰的瑰丽双眸,眨巴几下,望着顾还卿道:“你别生气,不关浅浅的事,是我的主意,你要骂就骂我好了。”
“我就猜到是你。”他想一出是一出,顾还卿都给他气的没脾气了:“你们这么一闹,我们还怎么在牛家村住下去?”
其实她心里也明白,姬十二出给浅浅出这馊主意,无非是为宫少陵,他这小心眼兼小气的毛病,这辈子只怕也改不了了。
若对他指望太高,那失望的也只有她。
“牛家村不能住,咱们回京城啊。”姬十二无所谓住哪里,京城也好,牛家村也好,顾还卿去哪他去哪,顾还卿在哪他在哪……
他也觉得自己蛮像狗皮膏药……不过,有钱难买我愿意,谁叫他小爷喜欢当狗皮膏药呢!
而且他的原意就是想离宫少陵这个讨人嫌的家伙远点,能回京城正中他下怀。
但是顾还卿不生气,姬十二心里又有点发憷,他也知道自己小气爱吃醋,有失大丈夫的气慨。再加上顾还卿还未原谅他呢,他却明知故犯,一错再错,这不是让顾还卿更不喜欢他吗?
不行,这不是让两人越行越远吗,必须得改变此种不利于他的状况!他正琢磨着,院子外面突然传来宫少陵的声音:“还卿,还卿,你在哪里?”
草!姬十二恼的直接把书盖到脸上,心里直骂娘,这宫少陵怎么跟个鬼魂一样阴魂不散啊?他不是被拉走了吗,怎么又去而复返啊?
天花都吓不住他,也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方法让他退散?
浅浅随顾还卿出来时,都还一脸茫然地问顾还卿,她刚才为什么提到姬十二。
顾还卿没料到这丫的这么二,这么迟钝,事情明摆在眼前都猜不透,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索性不跟她解释,只说自己口误,让她以后知道真相,自己跟姬十二扯皮去——不关她的事。
宫少陵很紧张,他是从随扈手下脱身而来的,目的是来问明情况,主还要是担心顾还卿被传染上。
顾还卿反倒比较担心他,好在一经说明,两个人俱是小时候出过痘的,于是都放心不少。
既然他问起,再加上浅浅都告诉赵嬷嬷等人了,顾还卿觉得没有瞒着的必要了,便把聂九灵出痘,传染给他二哥的事说了一遍。
跟宫少陵,她没拆穿姬十二的身份,毕竟此事是轩辕族秘而不宣之事,姬十二告诉她,已是与祖制相违背,委实没必要让另外一个人知道。
她只担心一件事,想必不用多久,村子里便会传遍他们家有人出天花的事,到时不知道会不会被村子里的人驱离。
“这个你暂且放心,那赵嬷嬷也不是个不晓事的人,她此行是受琉璃公主的指示,来接你进京,若把此事宣扬的人尽皆知,于她们也不利。”宫少陵宽慰她。
说是这样说,送走满心担忧的宫少陵后,顾还卿还是和福婶做了一些准备,以防万一。
但是,一个时辰之后,顾还卿正在灶房里理菜,冷奕顶着一个红通通的鼻子来找她:“不好了,二爷浑身热的可以烫鸡蛋了,身上起了好多疹子。”
啊!顾还卿蓦地一惊,丢下手中未理完的菜,飞一般的冲出灶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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