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歌!”萧武宥轻声唤她:“就如同你看到的,我曾执拗爱着某一个人,我以为我会同她地老天荒,可最后却终究未能与她一起。而今年岁越来越大,恐怕再不会有先前那样痴缠的心思。”
“五哥,你还怪我么……”他的话那般真切,裴南歌不禁想要落泪,她避之不及的江宛若,是他心中的疤,也是她心中的刺。
“我从未怪过你!”萧武宥依然在笑,可他的面容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憔悴:“以前不知道的时候不怪你,而今知道后也不会怪你。那日在南谯,我却是真的生气,你也曾见过我的苦闷难熬,你那时你如何忍心对我只字未提。”
“对不起,五哥!”她的额头缓缓垂下,泪水浸润眼眶头:“我知道我做得不对,但我又怎么忍心看你在大理寺和江宛若之中痛苦彷徨?”
他沉下声又道:“那四十天里我每日都想着如何出去,如何伴她到老,那时我才明白,枉我自诩对她用情至深,却迟迟不肯真的舍弃我的家族带给我的光辉。而当我真的敢舍弃那些虚名,却再也寻不到她。”
“我……我以为她若是走了,你定会找到她!”她轻轻吸进细雨里的湿润来掩尽眼中的汹涌,她不会傻到去告诉他,无论重来多少次,她还是会做出同当时一样的选择:“于是我告诉她,她是你的梦想,大理寺何尝不是你的梦想。后来,她就走了。”
在裴南歌的认知里,其实他的梦想可以是鸿胪寺、太常寺或是其他任何地方,只要有一处地方,他就能证明自己能摆脱门第庇荫的光辉,堂堂正正扬名天下,不过凑巧是大理寺罢了。
“我明白!”萧武宥抬臂覆在她肩头:“我同江宛若之间的阻碍太多,我以为,只要我不在乎身份的悬殊,我能保护她,她就不会受到伤害。但其实除却我的姓氏,在升平的长安城里,我连自己都无法保护。”
“五哥……”裴南歌心中一阵揪痛,似是天外彻夜未眠的星辰:“你为何不去寻她?”
他自嘲着低声笑起,那好看的眉梢蹙起绵延的曲折:“当我舍弃掉光鲜的家世,想要去寻她的时候,才发现除却那间小屋,我甚至连她家在何处、能去往何处都毫不知晓。”
裴南歌怔怔地看着他,她所能想起的回忆里,那时候的萧武宥,是智勇双全的大理寺后起之秀,也是迷茫急躁的萧五哥,而迷茫急躁,却又是她最想陪在他身旁的因由。
“归根究底,其实只是一开始就用情不够深,却自以为是罢了!”萧武宥轻拍她的额头:“南歌,你瞧,你看上去轰轰烈烈的故事其实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其实你对我的心意未必如你想的那般,你或许只是在懵懂的年纪里羡慕我同江宛若的情深意重。”
她猛然摇头,窗外的细雨骤然暴戾而急促。
“而你也要明白,我已不再是那样年纪,也许不再会有那般的执着。”他将手掌停留在她的发梢,那样真诚而谦卑。
裴南歌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在听完他不算冗长的剖白之后,没头没脑的勇气忽然就盖过她心里的酸楚,她笑呵呵地朝着他眨眼:“不妨事,我兴许还有那样的执着。”
萧武宥又拍了拍她的额头:“南歌,我今年二十有四,你还小,应当看看别的风景。”
她的唇角牵出灿烂的弧度:“没事儿,再过几年,我也就跟现在的你一般年纪。”
萧武宥失笑:“南歌,一直以来,我将我自己当作是你的兄长。”
她脸上的笑容微僵,随即唇角咧至耳畔:“可是我从未将你看作我兄长。”
萧武宥哭笑不得,抬手又去揉她的头发:“那你将我看作什么?”
裴南歌弯眉同他笑,他不会明白,他由来都是她的一枕黄粱梦,梦醒之前,洪荒锦绣,梦醒之后,星汉同哀。
但,那又如何?这一场追逐从来都在于他知道或是不知道,而是,他想、或是不想,他敢、或是不敢。
“我不是来江都游山玩水的。”她把话题岔远,如果能有华山几折,或许她就无心哀怜。
“我知道。”萧武宥噙着笑,淅沥的雨声是天地同他合奏的宫商角羽。
“邹缇俞是个疯子!”她又道:“我跟着他到某座院子门口,看到了一对奇怪的门环,然后眼前一黑,醒来的时候我就到了这儿,绑着到了这儿。”
“我知道。”萧武宥还是笑,苍茫的夜幕不敌他半分的洒脱温柔。
“快雪时晴帖真的是他找人偷走的,留下的缭绫是同伙一拍两散前用来出卖他的。”裴南歌嘟着唇杂乱无章地解释。
“嗯,现下我知道了。”萧武宥一搭一搭地叩着门板,笑容未减。
“五哥,我的长发已经及腰。”她使劲朝他眨眼,眨得落下。
“我知道。”萧武宥的手掌搭在她的肩头,也许连他自己也理不清脑海里的思绪。
“所以……”她把眼泪眨进心里,直到沧海已竭、天涯永断:“你替我簪起来罢。”
萧武宥即将触及到她发梢的手因为她的话悄然颤抖,他歉疚地抚上她的黑发:“倒是连个像样的加笄礼也没有。”
裴南歌扬起唇角,绕过萧武宥来到屋里,从行囊里取出祖父赠的攒珠蝴蝶钗,来到萧武宥的面前。她曾说,振翅的金蝶是破茧而出的金蚕,这一刻,她还不振翅高飞的蝶。
“所以五哥凑合做回德高望重的婶娘!”她娇笑着扬起手里的珠钗:“你就委屈一回罢。”
这于礼不合的想法换来萧武宥阵阵轻笑,他自她手中接过金钗,轻柔地将其没入她反绾椎髻的云鬓:“南歌,你不必陪着我。”
“若我非要陪着你呢?”她觉得头上的珠钗比全长安的瓦当都要重,沉甸甸欺在她的发端。
“那……”萧武宥目光沉定地望着她:“你再多给我些时候。”
她却再也不想听到他的回答,避之不及地拿过镂花的木盒,挤出灿灿淡淡的笑意:“这里面究竟装着什么?”
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害怕什么。
他接过盒子替她打开,一对巧致剔透的赤玉琼瑶玲珑珰,惊刹她整个芳华年少。她忽然忆起南谯那位叫白露的女子,和那一对明月珰。对耳珰的钟爱,是她的秘密。在她的小小心思里,离耳朵最近的耳珰,就像是情人间的窃窃私语。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她知道,萧武宥并不会明白她窃喜的真正原因,但这是萧武宥的谢意,也是他说不出口的歉疚。这世上不会再有一对耳珰及得上它分毫,而她,将戴着她的赤玉珰,到她一个人的海枯石烂。
“五哥!”裴南歌把耳珰小心翼翼地收好,笑眯了眼道:“我不要嫁到淮南,你在哪儿,我就去哪儿,你不娶,我就不嫁。”
萧武宥怔怔地望着她,欲言又止的憔悴像是她成功的号角。
“虽然我极为不想来打扰你们!”李子墟突然站在门边,带着笑意的眼眸却掩不下急促:“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们一声,沈铭斐那边有发现,至于要不要过去瞧瞧……我只是来传个话,你们可以等话说完了再过来。”
说完他就已没入阴沉沉的夜色之中,连辩解的机会也不肯留给二人。他这盏不省油的长信灯,点得越久,就越是亲厚。
“走罢,今晚怕是会有些晚!”萧武宥应声看向裴南歌:“你若是困就先睡下罢,不用非跟着我们。”
“我方才说过了,五哥!”裴南歌背着手偏头去看萧武宥:“你在哪里,我就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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