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来到泰宁县,一路也在观察本地的民情。
学问深厚,并不一定就是个合格的官吏。
执政能力如何,还要看辖区的治理情况。
他今日过来,除了想见一见笔友,还有个目的是考察对方为官的能力。
如果解缙有治政的能力,且态度端正,方孝孺准备拉他一把。
如果对方没有这方面的能力,或者心态不行,那以后双方的关系也就止于学术交流了。
进入泰宁县,第一印象就是很穷,这一点方孝孺已经习以为常。
苦寒之地不是说笑的。
除了几个贸易城市,整个辽东的经济情况都不理想。
现在还好,至少总体环境是太平的,以前动乱年代情况更惨。
虽然都是穷,但穷和穷还是不一样的。
方孝孺观察见到的每一个百姓,发现大家虽然保持警惕,但脸上的神情总体还是很平和的。
时不时还能看到,有百姓扛着皮货往城里走。
这说明当地的治安不错。
要搁以前,百姓很少有敢出行的,偶尔出来也是神情紧张。
运送皮货,那都是一群打手护着才行,否则走不远就会被抢。
东北的民风,就是这么剽悍。
现在百姓神情平和,三五个人就敢背着货进城,说明这里的治安非常稳定。
仅此一点就能看得出,本地的官吏是个能吏。
之后方孝孺又观察了其他方面的情况,总体而言还是不错的。
百姓提起县令,多是赞美之词。
看来解缙不是只懂治学不懂治国的腐儒。
不过有一点还是挺出乎他意料的,本以为解缙这样的饱学之士,会在辖区大力推广教育。
事实上并没有。
除了一座不大的县学,基本没有建别的书院。
这反而让方孝孺更加高看了他一眼:“不错,是个务实之人。”
叶云流不解的道:“老师为何如此说?兴文教有什么不对吗?”
方孝孺趁机教育道:“兴文教自然没错,还是惠及一地万代的善政。”
“然而先贤有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读书是吃饱穿暖之后才会去考虑的事情。”
“辽东之地数百年动乱民不聊生,最需要的是恢复生产是填饱肚子。”
“此时兴文教,只会浪费民力和财力,事倍而功半。”
“解缙没有盲目的兴文教,恰恰是务实之举。”
叶云流恍然大悟,行礼道:“弟子明白了,谢老师教导。”
方孝孺笑道:“不过他毕竟是读书人,不可能什么都不做,所以建了县学。”
“将县学建好,就是种下了一颗种子。”
“待将来本地富足,文教自然就会兴起。”
“如果能教出一二人才,更会使本地受用无穷。”
本地出了有学问的人,那就能教出更多有学问的人,文风慢慢的就会变得浓厚。
南方的文风鼎盛,就是这么慢慢形成的。
方孝孺本以为解缙不是在县衙,就是在县学,结果两个地方都去了,还是没找到人。
不得已,只能找到一名官吏亮明了自己的身份。
他的大名还是很好使的,听说是大儒方孝孺前来拜访,那吏员非常激动。
然后就将解缙的去向告诉了他:“县尊去城西的庄园,查看稻苗的长势去了。”
方孝孺好奇的道:“哦,稻苗?能给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那名吏员就将情况讲了一遍。
当年朝廷收复辽东,局势稍稍稳定之后,就下令在这里推广大豆和水稻种植。
这是陈景恪提出的建议。
大豆就不说了,重点是水稻。
推广的正是渤海稻。
只是因为数百年的动乱,渤海稻未能得到系统的培育。
种子非但没有得到改良反而退化了,目前的产量只有一石出头。
如果是两季稻,这个产量勉强还能说得过去。
可东北的气候一年只能种一季,这产量就不行了。
培育改良稻种就成了关键。
但在这个年代,改良稻种缺乏系统的技术。
只能采用两种办法。
一种是民间推广种植,靠百姓在实践中自发的改良。
说白了就是碰运气,运气好产量就提高了。
另一种就是在有条件的地方,人工改良稻种。
将全国各地的稻种拿过来进行育种,然后和渤海稻杂交培育。
期望能出现耐寒高产的新稻种。
这里所谓的杂交稻,并不是前世袁老他们的杂交技术,在古代这是不现实的。
古代的杂交育种技术非常原始,就是把不同种类的稻谷种植在一起,靠自然杂交。
然后挑选其中的优良植株留种,继续种植,直到其性状稳定下来。
得到的就是比较原始的杂交水稻。
此法效率自然很低,但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宋朝时期就是靠着这种技术,把占城稻和本土南方水稻杂交,培育出了生长周期短口感好产量高的水稻。
这种水稻在中国广为种植,直到数百年后,袁老他们的杂交水稻出现才退出市场。
现在陈景恪就是希望复刻这个经验,培育出高产的东北水稻。
至于口感什么的,眼下并不在考虑范围内。
这种人工培育基地在辽东有七八处。
只是……怎么说呢,这里毕竟新收复不久人心不稳。
而且在这里种植水稻,需要在室内育苗,成本非常高。
即便如此,南方的稻种在这里也很难正常存活。
高昂的成本,让很多育种基地名存实亡。
泰宁县本没有培育基地,解缙上任后听说隔壁县有一个,且不被重视。
就去要了过来。
隔壁县令正拿这个烫手山芋头疼,得知有人愿意接手,就打包将技术员和稻种全都送了过来。
之后解缙专门拨出一块肥沃的土地,并找来数十名有经验的老农加入,一起研究稻种。
他本人也是每隔几天就亲自去查看情况。
得知此事,方孝孺对解缙就更加的满意了。
这不但是个务实之人,还是个有想法有行动力的人。
不论他是真的单纯为了良种,还是将其视为晋身的资本,都无所谓。
他能看出其中的价值,并支持去做,就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
这才是最重要的。
拒绝了吏员去找回解缙的提议,问清试验田所在,方孝孺就带着叶云流赶了过去。到了目的地,远远就看到一洼洼水田,里面生长着绿油油的稻苗。
每一块稻田里,都有几名老农在忙碌。
问清楚解缙所在,就径直走了上去。
解缙正在地里干活,听说有人拜访,也很是好奇。
他自然不认得方孝孺看,但也能看出此人气质不凡,定然不是一般人等。
就很客气的道:“敢问兄台何人,寻某何事?”
方孝孺上下打量着他,见他挽着裤腿手上脚上都是泥,心中更是赞赏。
“缙绅不妨猜一猜我是谁。”
缙绅是解缙的字。
解缙眉头微皱,很是不喜这种藏头露尾。
正想嘲讽一两句,脑海里忽然一道灵光闪过,脱口而出道:
“希直兄?”
方孝孺大笑道:“哈哈……正是某,缙绅是不是很惊喜?”
解缙大喜,上前郑重行礼道:“哎呀呀,竟然真是希直兄,想煞小弟也。”
这是真正的神交已久,自然非常高兴,互相说着仰慕之情。
“兄要来,为何不早点告诉我,我好亲去迎接。”
方孝孺指了指他挽起的裤腿,笑道:“若我提前告知,又岂能看到缙绅如此一面。”
解缙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笑道:
“我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真正辛苦的还是他们。”
方孝孺叹道:“多少人放不下身段,连样子都懒得做……”
解缙只是笑了笑没接这个话,转而说道: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走走走,咱们回去痛饮几杯。”
两人一起回到县衙,让厨娘做了几道丰盛的饭菜,皆是本地特产。
“哈哈……平日里我孤苦一人,兄一定要多住一些时日啊。”
方孝孺左右看了看,说道:“缙绅何必如此为难自己。”
“不舍得妻子受苦,至少也要带一名妾室过来照顾起居啊。”
解缙解释道:“初时我以为辽东苦寒之地,能否活下来还是未知。”
“到了此地才知,苦是苦了点,然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年初已经写信,让家中妻妾一起过来,不久应该就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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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虽然允许命官带妻妾上任,但辽东苦寒之地,解缙自然不会让妻子跟过来受罪。
他就只带着仆从和幕僚过来上任。
而且怕官员和当地大户勾连,又禁止他们在当地纳妾。
所以,解缙是一个人居住,住处稍显冷清了些。
方孝孺叹道:“关内之人视关外为猛虎,视关外人为蛮夷。”
“长此以往必生隔阂,不利于国家长治久安。”
解缙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在这里任职一年,他岂会不知道这些。
但对于这种情况,他也确实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办法。
“我已经将此事上奏朝廷,希望朝中诸公能想到什么好办法吧。”
方孝孺问道:“缙绅才华横溢又胸怀大志,将来朝堂之上必有一席之地。”
“对于此种大事,当有自己的见解才行,为何全部推给他人。”
解缙苦笑道:“希直兄过奖了,愧不敢当。”
“在其位而谋其政,以前我正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才会被贬谪到泰宁。”
“朝中诸公各有盘算,我又何必胡乱谏言惹人不喜呢。”
方孝孺皱眉道:“君子当顺境不惰逆境不馁,缙绅缘何发此暮气沉沉之言。”
解缙叹道:“以往我也自恃才学,谁人都不放在眼里。”
“世人皆言陈伴读乃亘古第一人杰,我心中实不服。”
“一直以为,若我二人易地而处,我必不弱于他。”
“然真正来了地方,想要去做实事才发现竟不知从何着手,政务只能托付于幕僚。”
“如此过了三个月有余,方才渐渐熟悉政务。”
“但也只是熟悉,如何针对具体问题做出改良,却毫无头绪。。”
“最后还是靠着朝廷的五年计划提醒,才找到一条改善本县经济之法。”
“一县之政务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一国。”
“至此我才彻底醒悟,学问是学问,治政是治政,二者相差甚远矣。”
方孝孺有些哭笑不得,说道:“竟将陈伴读作为目标,缙绅你还真是……”
解缙接话自嘲道:“无知者无畏……现在我要做的是学,而不是着急发表意见。”
方孝孺心下了然,歉意的道:“原来如此,是我误会缙绅了。”
解缙笑道:“我还要感谢希直兄一直以来的指点……”
误会解除,气氛再次变得融洽起来。
解缙知道方孝孺和陈景恪的关系,特意打听起他的情况。
方孝孺就捡一些能说讲了一下。
对于政策变革方面的事情,解缙早就知道,并不觉得惊讶。
毕竟,大明国策尽出于陈景恪之手,此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真正让他震惊的,是对方在文学上的造诣。
“你说唯物学是他所创?”
方孝孺颔首道:“是的,正是受到他的指点,我才悟出唯物之学。”
“而且他正在做一件更大的事情……我回中原也是为了参与此事。”
“此次来泰宁,一是想要见一见缙绅,二是想邀请你回去共襄盛举。”
解缙既是震惊,又有些兴奋,但更多的还是犹豫:
“这……不知那陈伴读所为何事?”
方孝孺摇头道:“在未取得他同意之前,我不能向你透漏任何消息。”
“且你能否加入也不是我说了算,我今日也只是询问你的意见。”
“如果你有意参与,我会将你的作品交给他。”
“他看过之后同意让伱加入,你才能真正加入进来。”
“若他不同意……为兄也只能说声抱歉。”
解缙眉头微皱,如果是别人用这种方法来邀请他,他肯定会视之为羞辱。
可这次的事情是陈景恪发起的,邀请他的人是方孝孺。
这两个人,都有资格用这种方式来邀请他。
甚至,能得到邀请,对他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肯定和荣誉。
他犹豫的原因有两个。
其一,方孝孺是儒家叛徒,唯物学必然会和理学发生激烈冲突。
他对理学和唯物学都没有偏见,并不是很想参与进来。
其二,他也有自己的骄傲,对方这样没头没尾的邀请,他也要考虑自身得失。
方孝孺自然也能看出他的犹豫,也能理解他为何犹豫,就说道:
“此事不急,缙绅可以慢慢思考。什么时候想好了,给我去一封信就可以了。”
“你的文集我也会给陈伴读看,不论他有没有看中,我都会写信将结果告知与你。”
这算是最好的办法了,解缙眉头舒展,说道:
“如此,我便先谢过希直兄了。”
之后两人就不再谈这些事情,而是单纯的交流起学问。
在这里停留了四天,方孝孺才告辞踏上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