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京师。
马文升收到王鏊的汇报后,立刻就主动寻到了刘健商议。
中山侯汤昊在山东的所作所为,其实并不让人意外,毕竟这位中山侯可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
不过对于汤昊出海一事,马文升依旧觉得有些不安,因此主动找到了内阁首辅刘健。
当然,天官大人的资历与威望摆在那里,就算是内阁首辅,那也是刘健亲自登门。
“中山侯出海,此事你怎么看?”
等到刘健坐下后,马文升直接就开了口。
刘健抿了一口茶水,道:“汤侯先前从刘大夏手中,强行夺走了三宝太监下西洋的资料档案!”
一语惊醒梦中人!
“只要许进一走,夺回兵部尚书这个位置,他汤昊就是无根浮萍了!”
李东阳脸色苍白,却露出了一抹病态的殷红,似乎是因为兴奋激动!
“那莽夫率军出海已有月余,茫茫大海之上,就算锦衣卫传讯也需要耗时良久,足够我们完成所有计划了!”
刘健见状哑然失笑,也是无言以对。
刘健语气平静,试图将话题重新引到汤昊身上。
“没有兵权在手,他汤昊再如何得陛下信任,文臣缙绅也不会把他当回事情!”
“老夫看他们真是昏了头了,都快忘了谁才是这大明王朝的主人了!”
“不行!”
刘健重重地叹了口气。
李东阳沉声道:“他汤昊真正可以威压百官震慑朝堂,是因为他现在手里面握着的京军兵权!”
也就是说,刘大夏不但哄骗了天下人,甚至包括成化帝在内,他还以此事邀名,平白搏了个君子美名!
“庶子安敢如此?!”
马文升冷冷地瞪了刘健一眼,随后重重地茶杯放在了案桌上面。
这背后的利益牵扯也好,国朝大政也罢,都不会允许有人试图开海解禁!
刘健肃容以对,持同样态度。
“李学士,计将安出?”
“此事……绝不可为!”
刘健闻言波澜不惊,如同一汪潭水般深不可测。
“现在我真正担心的,是中山侯口中的那座石见银矿!”
“呵!”李东阳冷笑道,“足够了!”
刘大夏其人如何,于国有何功绩,生平有何功过,这与他刘健没有丝毫关系,自有后世评说!
诚然,郑和那“欲国家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之海洋,危险亦来自海上……”的思想主张,也并非没有几分道理……
“天知道这银矿是不是藏银上亿?可它毕竟就在那里啊,那就是一座银山啊!”
“真的假的重要吗?”
马文升闻言一怔,然后便不禁黯然摇头。
李东阳看着眼前之人,强行挤出来了一个笑容。
至于刘大夏,他是压根懒得多费口舌。
马文升厉声呵斥道,显然气得不轻。
与此同时,密室之中。
“这可是欺君!”
“先利用倭国使团一事,放出石见银矿这个消息,引诱士绅缙绅前去验证!”
因为哪怕是他们二人,一位执掌吏部大权的天官大人,一位执掌内阁权柄的元辅大人,同样是阻止不得,不然他们就是与天下士绅缙绅作对! 一念至此,马文升就忍不住冷笑连连。
“不过以当日汤侯即便无诏调兵也要包围刘大夏府邸不难看出,此事极有可能是真的,而刘大夏藏匿起来的郑和下西洋档案,也落到了咱们这位中山侯手中!”
来人听到这话,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当年他听说此事,还盛赞这刘大夏是位难得的正直贤才,为了家国百姓不顾己身,堪称当世真君子也!
哪怕是永乐年间的郑和下西洋,那也不过是官方行为罢了,跟平民老百姓没有丝毫关系!
这些百姓子民,就应当老老实实地在乡野田间耕田种地,安分守己地为大明产出粮食,而不是什么为了商贸利益而纷纷蜂拥奔向大海!
到时候青壮劳力全都见到出海有利可图,全都不顾一切地奔向大海,那谁来耕田种地呢?
重视农桑,这是自古以来当权者的第一要务,也是华夏之所以能够绵延千年的根本原因!
侵占国利还不够,还要盘剥剥削百姓,凡是任何有利可图的地方,就绝不会少了士绅缙绅!
一旦那座石见银矿确认藏银上亿,就算中山侯汤昊和皇帝陛下不开口,也会有着不计其数的士绅缙绅在暗中鼓动怂恿,试图霸占这巨型银矿,然后从里面分一杯羹!
“这一点,你想过没有?”
对面的元辅大人选择了沉默,一时间并没有急着开口。
诚然,因为朝廷执行严格的海禁措施,致使大明水师被忽略搁置日益糜烂,致使沿海百姓无以为生计民不聊生……
“真是好胆!”
李东阳摇了摇头,咳嗽了几声后,这才沙哑着声音回答道。
“哪怕是这个莽夫率军离京了,但是他身边还有锦衣卫跟着,他与陛下之间随时可以互通有无,也根本就不能动手!”
这才是真正棘手的地方!
刘健眉头紧锁,沉声开口道:“一旦此事探查出来为真,那届时士绅缙绅就会望风而动,就算我们也阻拦不得,他们鼓动怂恿朝廷插手倭国内政,抢占这座巨型银矿!”
“嗯,自然是不成的。”
来人对此也丝毫不以为意,毕竟相比于这些细枝末节,他更在乎李东阳所提出的谋划。
“现在整个大明上下,都不会允许他们这样做!”
“兵部尚书可是执掌天下戎政的大司马,又岂非儿戏,是你想换就能换的吗?”
“咱们这位中山侯,还真是好手段!”
不过紧接着,他又冷静地摇了摇头。
“老大人,说正事吧!”
文臣缙绅猖獗跋扈,这又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了。
仅仅有钱同样不够,粮食才是根本!
没有粮食,就算有再多的银钱,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士绅缙绅的贪婪,远远超出常人想象。
来人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双眼也闪过了一抹兴奋。
“没办法,拦不住的!”
忠君不忠君,那倒是另外一回事情。
“成化年间,他们就敢如此猖獗!”
“这么多年来,文臣缙绅把持朝政,早就形成了一套既定的与朝堂运转规则,陛下可以不遵守,那个莽夫也可以不遵守,但是他许进却偏偏要遵守!”
“偏偏就是这兵权,给了这贼子无尽底气,也让文臣缙绅对其投鼠忌器!”
李东阳目光深邃。
马文升神情凝重地开口道。
马文升虽然么从没有涉足过海洋,三但是他毕竟活得够久够长,所以各方面多多少少也有所涉猎。
刘健沉默了,随后喟然长叹。
“伱方才也说过了,陛下对这位中山侯可是无比信任!”
马文升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以他的阅历见识,瞬间就可以确定,刘健此刻所说极有可能就是事实!
那也就意味着,汤昊和皇帝陛下这是想要开海解禁,重启下西洋之事啊!
来人沉默片刻,随后冷笑着点了点头。
这可是欺君大罪啊!
“李学士,传闻你卧病在床,命不久矣,怎么看起来倒是精神抖擞,不似病重啊!”
刘大夏本人也因此声名鹊起,备受朝野赞誉,直至和他马文升一样,与王恕一起被时人赞为“弘治三君子”。
所以,大明要执行海禁国策,大明不需要黔首愚民知道海洋贸易之巨利,只需要百姓子民安安心心地在乡野田间耕田种地!
“好!”
有些事情,不是想想就能做的。
马文升听到这话,只是嗤笑了一声。
此话一出,马文升更是惊怒交加。
几乎不用考虑,哪怕是他马文升,都坚决不能同意此事。
不管怎么看,他汤昊就不像是去出海剿倭的,更像是去打仗的!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好大一个罪名!
一来就是个下马威吗?
还不是因为汤昊救了陛下的性命,所以陛下无比信任这个该死的莽夫!
“陛下对京军无比重视!”
不可否认,刘健做了这么多年的内阁首辅,自然不是什么简单货色,一语就道出了汤昊强行出海的真正目的。
“现在,时机到了!”
“他汤昊凭什么敢横行无忌,肆意妄为?”
没错,就是欺君,而且还不止一次!
第一次,成化帝索要张辅征安南档案,被刘大夏藏起来不给,谎称弄丢了。
说到这儿,李东阳也很是愤懑!
当日那刘大夏就是愚蠢,非要主动开这个口!
如果他不开口,无论皇帝如何逼迫,也不会堂而皇之地革除一位兵部尚书,这是犯忌讳的事情!
终于,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之后,李东阳这才幽幽开了口。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这个所谓的“当世真君子”,压根就没有烧毁郑和下西洋档案,而是使了个什么障眼法,悄悄将这些珍贵档案给藏匿了起来!
从国政大局出发,执行海禁,势在必行。
他当然明白刘健在担忧什么。
但是他马文升何尝不是被这刘大夏给当成傻子糊弄了?
一时间,天官大人愤怒异常,感受到了赤裸裸的欺骗!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那座石见银矿不是真的,只是汤侯故意放出来的一个诱饵罢了。”
“怎么?李学士这是故意在欺君吗?”
“他自己则是率军先行一步出海,积攒经验打通航路,到时候就算那石见银矿当真藏银上亿,士绅缙绅想要从中分一杯羹,就绕不过他这位中山侯,更何况他如今还执掌着京军兵权!”
京军兵权!
“呵呵,那就要看各自的手段了。”
国家大事,钱粮二字。
诚然,海洋贸易利润惊人,前宋王朝以半壁江山对抗女真蒙古百年之久,皆是仰仗这海洋贸易之利润……
这第二次,成化帝索要郑和下西洋档案,还是这个刘大夏将其藏匿起来,最后被逼得没办法,他还高喊什么家国大义,为了避免靡费钱粮加重百姓负担,直接将这些珍贵资料给当场付之一炬!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刘大夏是真烧毁了郑和下西洋的珍贵档案资料,连成化帝也是如此,最后索性不再提及此事,也懒得追究这刘大夏。
“此外,现任兵部尚书许进,又是这中山侯的人,你想要趁机夺走京军兵权,根本就不可能!”
“我大明东海之畔,即有朝鲜、倭国和琉球三国,三国都是毗邻大海,因地制宜造船技艺颇为高超,汤侯此次出海只需要实地论证一番,就可以结合郑和遗留档案绘制出一条详细可行的实用海图,再顺便从这三国带回来一些精通水性的青壮和匠师归国,以此重建大明水师和各大船厂,那么此事也就成了……”
谁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阻碍士绅缙绅奔向那座石见银矿,谁就会被这些贪婪之徒给撕成碎片,哪怕是他们这两位朝堂重臣业不行!
“既然如此,就算中山侯与陛下之间短暂失去联系,可这些许时间,又够我们干什么呢?”
他堂堂大明中山侯,放着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不过,吃饱了撑的非要出海吗?
要知道,这个年头,出海远行其实危险极大。
“为什么不可能?”李东阳擦拭了一下嘴角,幽幽开口道:“换一个兵部尚书,不就行了吗?”
当遭遇海上风暴的时候,海路、封船、乘船人三者怎样做到高度一致的配合,才能摆脱危险,逃离困境,避免船毁人亡的悲剧发生,这些那位中山侯知道吗?
既然如此,那这汤昊为什么还要打着剿倭的名义,强行出海?
密信之中,王鏊针对此事也提出了怀疑,这位中山侯走的时候可是搜刮走了整个备倭都司所有可以动用的战船,甚至还带上了那些倭寇船只!
“许进当然不会主动开这个口,但是想要换掉一位兵部尚书,也并不是不可能!”
马文升越说越激动,直至一巴掌拍在了案桌上面。
你这样做,不是把成化帝当成傻子糊弄吗?
刘健端坐不动,道:“此次汤侯打着剿倭名义出海,自然不单单是为了剿倭那么简单。”
但他终究是忍住了,静静地等待着李东阳的下文。
“不只是陛下的信任!”
来人听到这话,深深地看了李东阳一眼。
就比如说这出海远行,水道、沙线、沉礁、泥底、石底、水深水浅等等,诸如此类,这是一本很复杂又细致的账,如果掌握不了,就无从在大海中航行,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只会葬身鱼腹!
当年那三宝太监下西洋,一共有二万七千八百多人,每一次船队出海之后,能够回来一大半就不错了,大部分人都是死在了船上,遭遇了各种各样的危机险阻。
刘健面容平静,沉声提醒道:“老大人,此事只是我的猜测罢了,是真是假唯有汤侯和刘大夏二人才清楚。”
事实上,就算他们知道了汤昊的全部谋划,那又能如何呢?
这就是一个阳谋,利用士绅缙绅的贪婪之心,推动大明航海业的发展!
那个时候,马文升正以右副都御史之身,在外总督漕运。
不只是针对官员缙绅,于帝王而言更是如此。
自从土木之后,也就出了一个成化帝而已,试图重新收拢帝王权柄,可惜他最后还是失败了,或者说成化帝在朝时成功了,他以自身帝王心术成功夺回了不少权柄,但随着他一崩,那些权柄自然重新回到了文臣缙绅手中。
“仔细说说!”马文升紧追不放。
“那你说说,怎么弄死那个莽夫?”
他总觉得这个刘希贤有事情瞒着自己,就比如这汤昊出海一事。
“这个刘大夏竟然敢欺君!”
见此情形,马文升顿时怒斥道:“刘希贤,你是不是又瞒着老夫什么事情?”
“何必如此?”
“刘大夏之所以被换掉,是因为他主动开口致仕,陛下顺水推舟,所以将其换掉了。”
这个病秧子,倒真是一条毒蛇!
先前被那中山侯汤昊给打压得无比凄惨,原本如日中天的湖广乡党也直接被汤昊打击到元气大伤,就连他李东阳这个文渊阁大学士也不得不暂时离开朝堂,以养病为由蜷缩在家里。
“这个匹夫,真是可恶!”
此话一出,饶是来人也不由满脸骇然,难以置信地看着李东阳。
“你既然愿意冒险前来,那就至少证明你也动了这个心思,何必在此动用这些小把戏?”
但是,那又如何呢?
“老大人多虑了!”刘健闻言不喜不怒地开口道,“此事我也是只是有些猜测罢了。”
这条毒蛇只是暂时蛰伏了起来,一直在阴影深处死死地盯着中山侯汤昊,只要汤昊露出了破绽,他就会瞬间发动致命一击,锋利獠牙狠狠贯穿其胸口,要了汤昊的性命!
李东阳咳嗽个不停,听得来人一阵厌烦。
但是,那都是些表象罢了。
“如果我所料不差的话,汤侯这是准备重启郑和下西洋旧事,他之所以要亲自带兵走上一遭,就是为了印证郑和所遗留的档案资料,为日后水师正式出海积攒经验。”
人亡政息,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
事实上,他那夹杂在骨子深处中的厌恶之色,却是怎么都掩盖不了的。
“想来,你也应该清楚,现在是我们动手的最佳时机。”
“因为只要那莽夫在朝一日,陛下就会无条件地支持维护他,所以我们根本就没有动手的机会!”
“说的更直白一些,汤侯此刻率领的船队,就是水师出海的先遣队!”
“只要那座石见银矿存在,士绅缙绅就绝不会放弃!”
来人深吸了一口气,犹豫再三后,还是狠狠地点了点头。
“那就依你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