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凝神思索了半天,他忽然才明白过来,李维正指得是朱允炆做的那件荒唐事,竟然为一个女子神魂颠倒到了荒废学业的程度,方孝孺等人因陪同朱标去了西安府,对朱允炆疏于管教,回来后知道了这件事,几人将朱允炆狠狠训斥了一顿,并严禁他出宫。
李维正的提醒让方孝孺的脸不由一红,他刚才的话是说得有点大了。方孝孺等儒生的最大优点就是知错能改,这也是他们的单纯之处,他立刻起身道:“李大人的提醒我记住了,我们一定会严家管束小王爷。决不允许他再犯同样的错误,只是在‘知彼’那一方面,就得拜托李大人多多尽心了。”
李维正要的就是他们这个承诺,他不能再允许朱允炆上门去骚扰倩倩。这不仅有失体统,而且朱允炆若连这点小事都克制不住,那还能指望他做什么大事?在这一点上,李维正知道他和方孝孺等人的意见是一致的,让他们出面管束是最好不过。
这时,外面隐隐传来了悲哭之声。这是又有人来祭奠太子了,方孝孺见此地已非谈话之所,便对李维正道:“过两天李大人稍微安顿下来,请务必前来拜见小王爷,毕竟他才是我们支持的主公。”
“这是自然。”李维正拱拱手,便出去了,他又给太子的灵牌上了一炷香,这才离开了东宫。
李维正今天进朝的主要目的是到五军都督府就职,五军都督府虽然现在只是一个清闲部门,就宛如后世的民主党派,但它前身毕竟是位高权重的大都督府,因此它的府衙气派非凡,占地数百亩,东靠白虎街。与锦衣卫隔街相望,西邻千步廊。从北向南依次按中、左、右、前、后的五府顺序排列,每一府皆独立成衙,中军府位于最北面,入眼是一扇沉重的朱红大门,李维正走上台阶,立刻有两名士兵前来阻拦。他取出朱元璋亲手签发的任命状,士兵立刻行一礼,放他进去了。
军府里面的布局和锦衣卫衙门相仿。一条从东到西的中轴线,各个建筑便排列在中轴线两旁,尽管现在是上朝的高峰期,早朝刚刚结束,别的府衙都是人声喧嚣、热闹非常,但都督府内却冷冷清清,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影,李维正一直走到最里面,这才有一名吏目出现在走廊上,他见到李维正,先是一愣,随即上前施礼道:“这位大人,有事情吗?”
“我今天是来正式上任的,你们都督可在?”
“回禀大人,都督今天没有上朝。几个同知和佥事也都不在军府内。”
“那我上任该找谁?”
“官员上任一般是经历司办理,大人请随我来。”
吏目恭恭敬敬地带他向经历司走去。经历司就相当于后世的秘书处。都督府的一应杂事皆由其处理,也可以说经历司是中军都督府内唯一正常上朝的部门,经历司内有一个从五品经历,另有吏目数人,经历是一个年近四十岁的文官,姓郭,相貌寻常,但身材削瘦,显得精明能干,他听吏目说有官员上任,便对李维正笑道:“可是新任副都督李大人?”
李维正取出任命书递给他道:“正是!”
郭经历接过任命书,又从一本档案册中找到了留在这里的副本,对照地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便道:“李大人请放心,后面的事情皆由我负责办理,请大人明天下午再来签字登记,上任手续便完成了。”
“就这么简单?”李维正有些惊讶。他上次被任命为威海卫指挥使时,可一直忙了四五天,手续十分繁琐。
郭经历见他不理解,便笑道:“五军都督府和别的官府不同,它受皇上直辖,不需要经过兵部、也不需要经过吏部,只凭皇上的任命书。最后再由本府都督签字便可正式完成,这就和锦衣卫一样,不同的是锦衣卫指挥使时时都在官衙内,而我们的都督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地,难得在京。”
李维正点了点头,他忽然想起一事,便急忙问道:“不知我们中军的左右都督是哪两位大人?”这可是他上司,他险些忽略了。
“原来李大人竟还不知道,是我疏忽了。”郭经历连忙介绍道:“我们中军府左都督是凉国公蓝玉大将军,右都督原是周德兴,周大人获罪后,这个职位便暂时空着,暂时蓝大将军一并统管。”
“蓝玉?”李维正只觉得口中有些苦涩,且不说周德兴就是他办的案。而蓝玉也即将成为大明的风暴眼,朱元璋这样安排是否有更深的用意?
“我明白了,多谢经历大人,先告辞了。”
李维正办完就职之事,从中军都督府出来时正是上午办公高潮时分。外面的大街上冷冷清清,看不见一个官员,只偶然有送文书的吏目骑马从大街上飞驰而过,李维正慢慢走到锦衣卫大门前,神情复杂地望着这扇他曾经无比熟悉的衙门,良久,他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
虽然他已经正式上任,但事实上他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五军都督府有几十个大小都督,个个身经百战,就是打仗也轮不到他,再加上各地重要城市又有藩王镇守,一般只有边疆蛮民造反等苦差事才可能轮到他。但朱元璋的用意并非让他去打仗,因此李维正几乎都空闲无事。
朝廷无事并不代表他没有事情,李维正刚回到府中,十三郎便来报,他上午去三所军营找罗广才,罗广才便立刻随他一同来了,此时已等候多时。
去年的挫折对罗广才的影响并不大,他仍然在三所任副千户,探察京中各种情况,及时整理上报,他并不知道李维正已经重新复出。因此,他得到十三郎的消息后,顿时惊讶万分,立刻赶到了李维正的府中。
李维正一进书房,罗广才便站起身拱手笑道:“恭喜大人重新复出。”
李维正望着这位对自己一直忠心耿耿的旧下属,他心中不由有些感动,他默默点了点头,一摆手道:“坐吧!”
罗广才坐了下来,他立刻笑道:“我确实没有想到大人这么快就能复出,而且是进了中军都督府,看来皇上并没有真的怪罪大人。”
李维正也微微一笑道:“他可不是这么容易被糊弄,詹徽为了扳倒我,不惜和高丽使臣勾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事后应该知道自己被蒙骗了,只不过他是圣明天子,当然不会承认是自己错了,便借口甘薯之功让我复出,这也算是变相的一种改过吧!”
“可詹徽、孙家泰一党却依然逍遥得志,根本没有受任何处罚!”罗广才不由愤愤道:“知道自己被欺骗,却不追究欺君之罪,皇上也未必宽容了一点吧!”
李维正却摇了摇头道:“他不是不追究,而是不到时候,你忘了当年他被朱亮祖所骗,误杀了番禹知县道同,一直到一年半后他才把朱亮祖父子召进京鞭死,以他的性子岂能容人欺骗他?所以詹徽玩火,早晚必死,我一点都不用担心。”
“大人说得一点不错,那詹徽得知行人司韩义意外死亡后,深为惶恐,一连两个月都保持低调,又在太子出殡时表现得悲痛欲绝,竟哭晕过去了,这就是表现给皇上看呢!他若无心虚,又岂会如此?”
罗广才叹了一口气道:“我现在唯一担心秦王入主东宫,他连下血本捞取名声,现在呼声极高,若他将来登位,你我危矣!”
李维正却冷笑了一声道:“你不用担心,涉及到朱家的千秋万代,他绝不会把皇位交给一个走私的皇子,我心里有数,未来的储君只会在燕王和嫡长孙朱允炆之间产生,其他皇子都休想。”
“可是燕王很是低调,他就像此事和他无关一样,在争夺东宫的呼声中,根本就听不到他的声音。”
“这就是他的聪明之处,以不争为争,他越是低调平静,皇上就越会注意到他,你以为决定皇位继承,仅靠这短短的数月表现就够了吗?”
罗广才点了点头,李维正说得有理,他沉吟一下又道:“不知大人是否有需要我的地方?”
李维正一笑,“我找你来,就是有事相求,有两件事情请你帮我个忙。”
罗广才连忙站起来躬身道:“大人不用客气,尽管吩咐就是。”
“好,我就不客气了。”李维正想了想便道:“一是想请你派人监视秦王府,监视府中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他的那个幕僚邵闻达,我以为秦王很多事情都会交给他去做,你给我盯紧了,秦王府的任何一件小事都要告诉我,就由十三郎专门和你联系。”
“大人放心,我一定照办,不知大人另一件事是什么?”
“另一件事是小事,我想请你帮我找几个做火铳的良匠,最好是个老工匠,你有办法吗?”
罗广才呵呵一笑道:“这真是小事一桩了,天下良匠皆集于京师,我会给大人找一个最优秀的工匠。”
“那就多谢你了。”李维正笑着拱了拱手,他话题一转便问道:“不知你现在和费廷安的关系如何?”
提到费廷安,罗广才沉默了。半晌他才冷冷道:“自从上次他出卖我们后,我和他已经翻脸了,现在我们形同路人,不过他最近请了十天的假,我也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为何?他为何请假?”
罗广才哼了一声道:“听说他父亲病重,活不了几天了,他请假照顾父亲。”
李维正点了点头,他又和罗广才聊了一些家常,罗广才见时辰不早,便起身告辞了,送走罗广才,李维正立刻把倩倩找来,吩咐她道:“麻烦你替我准备几样上好礼物,我今晚就要用。”
“大哥是要出去拜客吗?”
李维正点了点头道:“我今晚上要去看一个故人。”
………
入夜,从长江吹来的暖风轻拂行人的脸庞,天气已经渐渐有点热了。京城人已经脱去了厚重的棉袄,纷纷换上了轻松的长袍软裙,步伐也轻快了许多,李维正一身青衣小帽,坐马车来到了千户费廷安的府宅前,尽管费廷安在最后关头背叛了他,但李维正知道,他的背叛后面是无奈而痛苦的选择,在去年的较量中,自己的实力太薄弱,而秦王、詹徽一党的实力又太强大,费廷安选择了明哲保身是人之常情。
冤家易解不宜结,毕竟费廷安是他的旧下属,毕竟他们有过默契的合作,在将来,他们还有合作的机会。
在李维正在门口等了片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只见费廷安跑了出来,他见到李维正,眼睛闪过一抹愧色,深深行一礼道:“欢迎李大人来我府上。”
李维正不提旧事,他将礼物递给费廷安身后的管家,关切的问道:“听说伯父身体不好,我特地前来探望,希望没有打搅他的休息。”
“父亲刚刚起床,现正在喝药,李大人请进。”费廷安诚恳地说道。
“那我就打扰了。”
李维正走进费宅,他一边走,一边问道:“我上次见到伯父还好好的,不知怎么会突然病倒?”
“唉!别提了,说起来让人难为情。三个月前我父亲的书房进了蟊贼,将他多年收藏的玉石宝贝一洗而空。他受不了这个打击,便一气病倒了,原以为事情过去了他的病体就会慢慢好起来,不料病却越来越重,连宫里的御医也说他恐怕撑不过今年了。”
“费兄不用担心,吉人自有天相。”
费廷安默默地点了点头,带李维正向父亲的病室走去,走到大门口时,费廷安犹豫一下,还是忍不住道:“李大人,上次的事,我真的很抱歉,事后皇上专门找过我,我便实话实说了,这件事我一直内疚于心。”
李维正搂了搂他的肩膀笑道:“如果我真的恨你,今天我就不会来了。上次的事情我不会放在心上,以后我们还是好兄弟。”
费廷安心中感激,心中松了下来。他随即笑了笑道:“多谢五弟了。”
李维正愣了一下,不禁哑然失笑道:“这是杨宁告诉你的,对不对!”
“杨宁和我私交不错,我们常常谈到你。”
两人说说笑笑进了房间,费廷安先进去探望父亲,李维正则在门口等候,片刻,费廷安出来道:“我父亲请你进去。”
李维正走进了病房,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药味,只见费天半倚在床上,一名小丫鬟正在给他喂药,他眼神憔悴无力、身子骨瘦如柴。和过去那个精明能干的小老头完全判为两人。
他见李维正进来,连忙喘着粗气挣扎着要坐起来。李维正连忙上前将他摁住,“伯父不用起身,就这样便好。”
费天坐不起来,不由长叹一声道:“天命将至,不服不行啊!”
李维正笑着安慰他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生病总有个过程,况且伯父上了年纪,更是慢一点。只要好好调养,身体总能恢复过来。”
“不找到我那些宝贝玉石,我的病是永远也好不了。”
费天一声悲叹道:“一共三百四十三块宝玉,你可知道它们耗费了我多少精力和钱财,我半辈子的心血都在上面了,这下被人偷了,我真的不想活了。”
“父亲,孩儿还在查找,一定会替父亲把它们找出来。”
费天叹了口气,痛苦得闭上了眼睛,一句话也不想说了,李维正给费廷安施了个眼色,又安慰了费天几句,丝毫不提去年那件事,随即告辞了,费廷安也跟了出来,他见李维正在沉思,便问道:“李兄想到了什么?”
“我想问一问,不知当时府里还丢了什么?”
“其他还丢了一些银子,约四百两,还有就是父亲书房桌上的几把玉尺和镀金笔筒。”费廷安知道李维正要问什么,便摇了摇头道:“本来我也是怀疑蟊贼和府内人有勾结,但这个不像是专门针对父亲的书房,他是先去管家房中,偷了四百两银子,随即再进父亲书房,把父亲书房翻得乱七八糟,似乎要找值钱的东西,最后才顺手牵羊把父亲装玉石的箱子扛走了,而且偏偏就是那天父亲没有把箱子锁进铁柜,也真是巧。”
或许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缘故。李维正一听他分析完,便知道这中间若没有内外勾结,蟊贼是绝不可能只偷书房,顺手牵羊扛着箱子更是不合情理,如果是一箱子书怎么办?而且里面有一个很明显的疑点,不知费廷安怎么会没有想到,他沉吟一下便问道:“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费廷安立刻道:“李兄有话请尽管直说。”
“不知费兄有没有想过,蟊贼偷走管家房的四百两银子是否有点欲盖弥彰之嫌。”
“李兄的意思是,管家有嫌疑吗?”
“没错!心虚者为了洗刷自己,往往会做‘此地无银三百两’之事。管家房和令尊书房本是风马牛不相干的两个地方,不知蟊贼怎么把它们联系在一起。”
费廷安叹了口气道:“本来我也有点怀疑,可父亲说管家和他从小一起长大,断断不会做这种事情。而且管家的妻子就是我的乳娘,碍于情面,我也就不往他身上想了。只派人在外面查访,等待玉器出现。”
“如果那些玉器要三五年后才出现呢?你父亲能挨得到那一天吗?”
李维正见他有些糊涂,便冷笑一声道:“我真不明白,是你父亲的性命重要,还是管家的情谊重要。孰重孰轻,难道费兄掂量不出来吗?”
费廷安恍然大悟,他深深行了一礼,感激地说道:“我当局者迷,多亏李兄一棒把我打醒。”
“这只是小事一桩,不用谢我,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李维正微微一笑,便拱手告辞而去。他知道,今天晚上后,他在锦衣卫的势力又重新恢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