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五年七月中旬,大明特使解缙乘船抵达了高丽都城开京。大明使臣的到来,是在李成桂的意料之中,为此,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从解缙下船开始,高丽便动用了国礼迎接,不仅李成桂亲自到码头迎接,同时,高丽上百名权贵也一起出动了,从码头到王宫的五里路程,高丽用净水泼街,以黄沙铺地,八千士兵排列在道路两旁。此外,高丽还动员了数十万民众上街欢迎,声势浩大,场面异常热烈壮观。
解缙脸色平静地坐在马车里,嘴唇紧抿,外面的盛大情景他一眼都不看,就仿佛高丽的举国欢迎和他没有半点关系,此时,他关心的事情是如何完成皇上的重托,说服高丽遵守协议,但从李成桂接船时对此事的避而不谈上,他又隐隐感到要完成这个任务将异常艰难,当然他也带来了条件,朱元璋许诺,如果李成桂肯撤兵守信,大明将默许他取高丽而代之,或许李成桂会对这个感兴趣。
李成桂的马车就紧跟在大明使臣的后面,他目光冷峻地望着明朝使臣的马车,他当然知道明使所来的目的,要他退兵,那是决不可能的。大不了他尽倾国之兵和朱元璋干一场,他就不相信朱元璋会为这片土地失去高丽这个属国,并派几十万人来高丽作战?不会,他知道朱元璋不会,大明真正的敌人是蒙古人,在蒙古人的威胁没有解除前,大明是无论如何不会为一块不毛之地用兵几十万和他开战,豆满江以南的土地对大明是不毛之地,但对高丽不是。高丽得到这片土地便可以继续向北发展,他派人去探察过,豆满江的北面是一望无尽的肥沃土地,相当于几个高丽大,蒙古人已经顾不上,而大明却一时鞭长莫及,这个宝贵的空白,他怎么能不抓住机会?
当然,他李成桂也不是那么无智之人,动武只是最后不得已而为之。如果通过这次谈判就能达到目的,他也会乐见其成,更重要是他要在法理上占优,让大明和自己国民都相信,那片土地自古就是高丽的。
他的目光又转向大街两边欢呼的民众,李成桂的嘴角不由浮现出一丝笑意,他实行科田法已经一年多了。民众的拥护开始表现出来,这些欢呼的百姓大多是向他表示敬意,取代高丽的时机已经成熟。
事实上,从一年多以前李成桂便开始着手取代高丽的准备,他废除苛捐杂税,没收大寺院的土地。仿照唐均田法实行科田法,授田于民。得到了民众的支持,同时,他大量撤掉反对他的大臣,将他从前的政敌,威望极高的崔莹毒死,现在已经没有人反对他了,按照计划他本应在五月时取代高丽,建立他的新朝,将取名朝鲜,但因北方土地问题推迟了。
现在,他忽然意识到,与大明进行战争,确实是一个集聚民心的好办法,他为何不在开战前先取代了高丽呢?
由二十辆马车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驶进了高丽王宫,今天是明使一天来,高丽要在王宫内为他举行隆重的欢迎仪式,同时也要进行一次非正式的沟通,用来了解对方的意图,高丽的礼仪极为繁琐,足足举行了两个时辰才告结束。
礼仪一结束,解缙就急着要和李成桂会谈,李成桂也早等在宫中,双方都有点迫不及待了,此刻的高丽国王还是宗氏子弟王瑶,这是前国王的幼子,前国王的二十几个子女除了长平公主失踪外,所有的子女都被他杀死,另外还有这个用来做傀儡的幼子。
初次会议就在王宫内举行,年幼的国王坐在王座之上,李成桂率领二十几名高丽重臣一排而坐,解缙则坐在对面,和解缙一起出使的,还有几名行人司的官员,包括替他做翻译的一名官员。
双方坐定,李成桂先站起身笑道:“天朝皇帝陛下派上使光临敝国。高丽不胜荣耀,也不胜惶恐,皇帝陛下若有示下,一纸诏书足矣,何劳上使万里而来。”
解缙听完翻译,便冷冷一笑道:“贵使去年曾来我朝,承诺还回大明土地,以换取耽罗岛,吾皇陛下以诚信待之,然高丽出尔反尔,取得耽罗岛后又重新占领了大明的土地。吾皇不敢再让贵使前来大明,便命我来质问,高丽准备何时归还大明土地?”
他话音一落,精通汉语的高丽户部尚书郑道传便站起身惊异道:“贵国何出此言,我们不是已经把大明的土地归还了吗?甚至还大大让步。”
“你此言何意?”解缙不露声色地问道。
“我们高丽军已经让出了鸭绿江以西的土地和豆满江,也就是贵国图们江以北的土地,这难道还不够吗?”
“什么!”解缙“腾!”地站起来。怒道:“北元并没有吞并高丽。仍保留你国,以摩天岭为界,以南是高丽,以北是北元的合兰府,而高丽却趁明元作战,擅自北侵。我大明取代北元,合兰府当是我大明的土地,高丽却拒不交还,我大明以大局为重,一忍再忍,望高丽自觉返还土地,但高丽却不明礼仪,拒不交还,去年大明从倭寇手中夺回耽罗岛,双方约好,恢复洪武元年时的边界,大明还回耽罗岛,这是两国白纸黑字上写清楚的。还有贵国侍中裴克廉的亲笔签名,难道这白纸黑字的东西,高丽也要抵赖吗?”
解缙取出当时所签文本副本,怒掷到地上,一名侍卫连忙上前捡起。宫殿气氛严肃,双方皆不再说话。片刻,高丽的兵部尚书赵浚站起身道:“上使错了,大错特错。豆满江以南自古就是我们高丽的领土。我们高丽就是以前的高句丽,高句丽所占领土辽阔,连贵国的辽东都司也是高句丽的领土,如果要较真。那应该是大明把辽东都司归还我们才对,我们高丽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不计较大明占领高丽领土,反是大明咄咄逼人来质问,岂不怪哉?”
赵浚说完,高丽大臣议论纷纷,皆表示赞同,高丽和高句丽不就是一回事吗?这就是高丽精心谋划好的应对之策,用高句丽来对付明朝。大明使者难以准备之下,必然会铩羽而归,但他们却没想到大明来的是一个满腹经纶的高才。
解缙冷笑一声道:“高丽和高句丽差之一字,却失之千里,高句丽国王姓高,高丽国王却姓王,这两者有何关系?高句丽唐初被灭,二十四万户高句丽人八成被迁到中原,与汉人融为一体,中唐名将高仙芝正是被迁移到中原的高丽宗室后裔,剩下的高句丽人后来建立渤海国,最后被辽国所灭,至此,高句丽彻底灭亡,而你们高丽却是从与高句丽并存的新罗国分裂而来,与高句丽何干?你们故意将二者混淆,欺我大明无人吗?”
高丽大臣没想到解缙这么清楚。他们面面相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户部尚书郑道传干咳一声又道:“几百年前的往事,谁能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也暂时不追究辽东都司归属,但在辽、金的地图上却没有将图们江以南的土地划入。说明他们也认为图们江以南的土地属于高丽,这可是事实。”
说完,郑道传便命人拿来辽金两国绘制的地图,又让人用竹竿挑起。他指了指争议地区道:“上使看见没有,这可是铁打的事实。”
解缙上前看了看,见上面辽东地区稀稀寥寥基本上都没有标注什么,更没有什么边界线,他不屑哼了一声道:“辽人契丹、金人女真都是北方游牧民族,他们的地图画得潦草也是正常,连他们自己的发源地辽东地区都没有任何标注,还能指望在更偏远处标注吗?而且地图上根本就没有标识边界,何言图们江、鸭绿江以南是高丽的土地?我不妨告诉你们另一幅地图,你们去看看渤海国的地图,图们江以南很清楚地是渤海国的鸭禄府和南海府,南海府还是渤海国的南京,甚至你们现在的龙州到大同江也是大唐的卢龙节度使管辖,然后大同江以南才是新罗。最后渤海国被辽国所灭,这是铁的史实,你们怎么能说图们江以南不属于辽的土地呢?”
解缙的话驳得高丽群臣哑口无言。宫殿里一片安静,这时,李成桂站起身笑道:“这件事我们慢慢再谈,总有解决办法,上使一路辛苦,请先去休息,今天就到这里,只是谈谈彼此的想法,不强求一致。”
解缙一言不发,向高丽傀儡王行了一礼,转身便下去了,待大明使臣离开,李成桂又命将傀儡王送回王宫。这才对重臣们道:“我现在向大家正式宣布两件事,一、三天后,也就是七月十六日,我将正式登基,以朝鲜国取代高丽国。”
说完,他扫了一眼众臣,见大家都没有惊讶的表情,都在意料之中。他点点头,随即又道:“二件事,我高丽的土地一分一厘都不会让给大明,我已决定做好战争的准备。”
这句话却引来了一片嗡嗡声。他的心腹郑道传起身道:“监国王大人,那我们准备怎样对付明朝使臣?”
李成桂阴沉着脸道:“没有必要再谈了,虽然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但也不能让他离去,立刻传我的命令。军队出动,将他的住处给我包围起来。”
此刻解缙已经来到了位于京城南部的贵宾馆,他现在已经完全明白了。高丽根本就没有诚意退让土地,谈判也不会有结果,他们千方百计就是想证明大明的土地是他们,解缙心里很清楚,李成桂是不会放他离去,会将他扣在高丽,显示谈判仍在继续,他会利用这期间积极备战,他必须得尽快通知辽王和李维正。
走上台阶时,解缙忽然对陪同他,也是监视他的高丽官员笑道:“我有一些行李还在船上,我要让随从去取一下。”
高丽官员是奉命监视解缙,对他的手下倒不在意,他点头同意,解缙便将行人司的一名官员拉到一旁。趁高丽官员不注意,将一个蜡丸塞进他的手中,急声叮嘱道:“高丽可能要拘押我,蜡丸是皇上密旨,你立刻乘船去辽东,一刻也不要耽误。”
行人司官员接过蜡丸,他立刻翻身上马,带领另外两名随从向码头方向疾驰而去,解缙一直目送他走远,并消失不见,这才向馆内走去,刚上台阶,突然远处传来了马蹄的巨大轰鸣声,大家一齐扭头望去,只见不远处尘士飞扬,不知多少高丽士兵正向这边疾奔而来。
……??……??……
就在高丽和大明的立场无法调合之时,在摩天岭东北约数百里的一片森林外,两个黑影正艰难地沿着一条小河奔跑,他们皆是高丽人的打扮,但衣衫褴褛、满脸肮脏,看得出两人都已筋疲力尽了,他们终于跑不动,背靠背地坐在一块大石上呼呼喘着粗气。
这两个人都是从安边城逃出来的大明药商,其中一人正是李维正传报消息的辽东掌柜孙济,高丽军队占领安边城后将一百多名大明商人的钱物全部没收,并将他们用作伐木苦力,孙济因为和当地人关系好,又能说一口高丽语,因此他得到一份美差,给前方军队运送粮食,五天前。在返回安边城的途中,与另一名药材商人在夜间逃跑了。
孙济是五月中旬被抓,至今已过了两个多月,两个月的苦力和饥饿已经将他们折磨得骨瘦如柴,若不是求生欲望的支持,他们两人根本就逃不到这里,这里距图们江已经不到五十里,人迹罕至。
另一名同伴是辽东汉人,约四十岁,叫做秦风,他不会说高丽语,却能说女真话,这几天就是他用嘴里的两颗金牙向高丽女真人换得了一点点食物。
“孙老弟,我实在跑不动了。咱们找棵树过夜吧!”
孙济比他小十岁,但精明能干,能做出正确判断,所以他是两人中的头,孙济抬头看了看天色,现在已是傍晚了,他点点头,向四周扫望一圈,见不远处正好有一棵孤零零的高大的松树,树荫浓密,他一指道:“咱们就上那棵树。”
深山老林中的夜晚是十分危险的,凶猛的野兽在四处觅食,只有在树上才稍微安全一点,两人吃了一点干饼,便一起向大树跑去,这棵松树少说也有百年树龄了,高五丈,笔直高挺,粗大的树干须三人才能合抱,两人这五天来夜夜爬树,都已经摸出一点爬树的门道了,他们借用一根用长袍撕成的绳条很快便爬上了大树,各找一个稳妥的树丫躺了下来,秦风累极,倒下便呼呼睡着了,孙济却无法入睡,他从怀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纸上画有一幅潦草的地图,这是他们的逃跑路线图,一路上他都作了标记,他摸出一块石墨,在小河边上画了一棵孤零零的松树,他又看了看,便叹口气,将地图和石墨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他随即又低头回忆了一下,他在回忆高丽军营里看到的那些细节。生怕忘掉了,那是隐藏在森林深处一个湖边的大军营,四周都是陡峭的高山,军营驻扎有六七万军队。但马匹却很少,最多不超过三千匹。士兵们身着皮甲,有的拿长矛,有的拿弓箭,有的拿刀和盾牌,没有看见火枪,更没有听见“砰砰嘭嘭”的射击声,但他在卸粮时看见军械仓库内有四门火炮,都很老旧了,孤零零地蹲在角落里,旁边还有四箱炮弹,木箱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大明宝源局”五个字,另外军营的粮食也不多,他是商人,对数量很敏感,他认为粮库里的粮食最多能让军队支持十几天,而且军队的训练显得懒精无神,上上下下充满了抱怨。抱怨食物、抱怨没有军饷,抱怨土地太少,抱怨一切可以抱怨的东西。
孙济认为这些都是重要的情报,他要把这些情报送给明军,天色已经暗下来,森林深处隐隐传来野狼长长的嚎叫声,一层白雾渐渐从林中升起,如云雾一般将他们包裹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刺鼻的味道,孙济呆呆地望着天空中的半轮明月,一阵困意向他袭来,他刚要闭眼,忽然河床那边传来了一阵马蹄声。他一下子惊醒了,捏了一下秦风,止住了他的鼾声,他慢慢坐直身子,探头向河边望去,只见一队骑兵正在河边饮水,约有二十人,黑蒙蒙的,看不清他们身上的衣甲,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似乎是高丽人的巡哨。
很快,这些骑兵收拾了马匹向这边走来了,孙济一下缩紧了脖子,心中紧张得怦怦直跳,他合掌乞求这些人快些走,但事情往往是向坏的地方发展,马蹄声越来越近,最后就停在了他们树下,好像是准备在树下过夜了,偏偏这时秦风的鼾声再次响起,孙济急得大汗淋漓,他狠狠地捏了几下秦风,都没能止住他的鼾声。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树下的交谈。“队长,你说高丽军的大营究竟在哪里?我们已经找了快半个月了,就是找不到他们。”
“我想咱们应该再找女真猎人问一问,或许他们知道。”
“不能再找了,找多了他们会出卖我们。”
头顶上,孙济已激动得满脸泪水。他们说的是汉语,无比熟悉的声音。这是明军,是自己的军队,他再也忍耐不住,在他们头顶上高声道:“我知道他们的军营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