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林泰来才彻底明白,先前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不对头的地方了。
比如为什么两个太监会去调戏民女,这明显被套路了。
而民女被调戏后不但没躲起来,还在继续抛头露面,这就是习以为常的表现。
以及贾福贵为什么如此惧怕报官,明显就是有亏心事所以心虚。
这就导致事实与预想有点偏离了,本来是“理直气壮”,现在反而成了有点理亏的一方。
唯一达到了部分预期的就是,又与郑家结仇了,但也仅仅只能说是部分预期。
在理亏的情况下,就无法将事态扩大化和政治化,纯粹的结仇又能有多大意义?
毕竟林大官人现在也算是搞政治了,不能为了结仇而结仇,那就太盲目了。
看到林大官人似乎在愣神,潘御史又再次问道:“林泰来!你与贾福贵有什么勾结?”
林泰来回过神,就从潘御史的话中感受到了不善的意味。
“我本意是好的,碰巧看到有恶贼欺凌弱小,便出手相助。”林泰来对潘御史答道:“只是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意料。”
而且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也是维护大明法律的尊严!
说完了后,林大官人就大摇大摆的带着数十名手下离开了现场。
林泰来也就不再多嘴,消失在街角。
这套流程放在京师,那就应该是先向礼部禀报和申请,然后再对举子加以治罪。
这就是一种政治特权,如果林泰来是平民身份,能被当场拿下问罪。
林泰来仿佛没听到,侃侃而谈说:“在地方上,如果读书人犯了事,要先请提学官大宗师剥夺功名,然后才能加以治罪。
但他还是不太清楚,潘御史的动机是什么,大概猜出三种可能。
正在幻想时,潘御史突然又看到林泰来转身回来了,难道此人又想自首了?
“滚!”潘御史成功的被激怒了。
潘御史手头武力并不足以强行逮捕,所以没有阻拦林大官人,但他看着林大官人的背影,仿佛看到了一块敲门砖。
潘御史指着地上的十几个伤员,讽刺说:“这么碰巧?恰好你带着几十个打手在这伏击?”
但还没等御史的随从们行动,几十个打手就抢先把林泰来护住了。
然后顺便试探一下对方的态度,不是司法态度,而是政治态度。
难道对方觉得抓住了自己“把柄”,想给自己“定罪”或者说叫羞辱?
大明社会运行规则既讲法理也讲情理,林大官人很多时候高举大旗或者乱扣帽子,都是为了占理。当然前提是,对方有讲理的资格。
谁在乎那个无能昏庸的首辅?他的偶像是清流领袖、清廉刚正的沈尚书!只有沈尚书才能挽回局势,肃清朝廷!
所以你第一步应该去礼部,知道了么?”
今天凭借给林泰来治罪,一定能获得沈尚书的青睐吧?
此时礼部尚书沈鲤正在接见顾宪成,先前顾宪成紧急解散了今日讲学,就跑到沈尚书这里诉苦来了。
礼部尚书沈鲤可是他的偶像,他也想加入清流势力。可是平常并没有什么与沈尚书接触的机会,公事上也没有多少关联。
然后此事在西城察院这里,就到此为止,没必要再往下继续了。”
不管怎么说,林泰来犯错了,而且是犯在了自己的手里,刷名声的机会来了!
林泰来的目光同样看向伤员,提出了解决方案:“这样好了,对这十几个受伤的人,我赔付一笔汤药费,足够他们治好伤。
对林大官人而言,肯赔汤药费就真是大发善心,真心认错了。如果每次打完人都要赔付汤药费,他早就破产了。
接着林泰来又说:“如果在礼部一切顺利,那就好说,但是也未必顺利,那么下面你就应该.”
“潘御史!我希望你做个聪明点的人,这样你将获得我林泰来,啊不,首辅的友谊!
在一群大汉的簇拥下,林泰来发自内心的说:“我总觉得你不太聪明的样子,所以应该回来指点指点伱怎么做事。”
给你一刻钟时间思考,我劝你好自为之!”
但无论是哪种动机,眼下似乎已经不太重要了。
但今天林大官人做的事,法理和情理一样都不占,但偏偏人又在现场,脱不了责任。
林泰来高声叫道:“在下乃是赶考举子,可以享受官身待遇!要想治罪在下,先向朝廷申请!”
本来这是一纸公文就能办到的事情,大明各个官署之间也习惯了公文扯皮,但潘御史决定还是要亲历亲为。
就算是一件小事,经过这番话的渲染后,也不能被轻饶了!
在潘御史心里,这就是故意挑衅,下意识的喝道:“拿下!”
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抓住这个机会,把已经偏离轨道的事态扳回正轨!
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拿定了主意后,林泰来模仿着上辈子影视里的反派大佬,嚣张的说:
潘御史很诚实前往皇城东南的青龙街,走进了礼部。
众人被林大官人突如其来的脑残言论震得里焦外嫩,这是一个嫌疑犯所应该说的话?哪个执法官员听了后不迷糊?
所以面对执法官的严厉质问,林大官人稍加考虑后,决定还是光棍一点,先直接认个小错。
“滚吧!本院不需要你这种指点!”潘御史忍无可忍的再次大喝道。
但潘御史却冷笑说:“我看到的情况,你勾结贾福贵在先,当街殴打他人在后,十几人受伤,影响十分恶劣,岂能赔几两银子就了案?”
话说到这里,林大官人可以非常明确两点,第一,这位巡城潘御史对自己很有敌意;第二,潘御史想借此事做文章。
随后林泰来又道:“在下住在李阁老胡同,欢迎潘御史来治罪!”
第一种可能是敌对势力的报复心;第二种可能是踩着自己刷声望或者是换取别的什么;第三种可能是为人确实刚正。
“如果林泰来一直这样,讲学就没法讲下去了,反正放几十个护卫也挡不住他。”
对清流势力而言,讲学是必须要讲下去的,这不只是学术问题,还是重要的政治宣传和挖掘新人的阵地。
清流势力不像大学士一样把握中枢,聚众讲学就是很重要的发声渠道,甚至还有“会议”的作用。
沈鲤问道:“你肯定不只是为了诉苦,还有什么想说的?”
他非常清楚顾宪成的为人,在很多时候,清流势力这边的决断或者策略,都是顾宪成拟定和完善的。 所以顾宪成今天跑过来,肯定不只是诉苦,还有别的想法。
顾宪成答道:“既然林泰来肆虐西城,那么讲学地点可以去东城,同时采用秘密邀请制度。
估计林泰来一时也想不到,我会去东城讲学,但适合讲学的地方不好找。
有朋友推荐了一处地方,是礼部下属的公产,所以请沈公出面拨用。”
沈尚书不满的对顾宪成问道:“你就这样怕他?上次在南京国子监孔庙辨经,你不也没输吗?”
他有理由怀疑,顾宪成这是想偷懒。
顾宪成:“.”
上次虽然没输,但也没赢啊!这还不够丢人?
沈尚书见劝不住顾宪成,就只能先答应在东城安排地方。
礼部虽然是个偏清水的衙门,但隶属于礼部管辖的官署特别多。
比如太常寺、光禄寺、鸿胪寺、国子监、教坊司、四夷馆等等,都是归礼部管辖。
衙门多房产就多,反正足够顾宪成打游击了。
说定了后,这时又听到西城潘御史求见,说是抓住了林泰来的罪过。
本来沈尚书挺有兴趣的,把潘御史请了进来,但是问了几句后,所有的兴趣立刻消散了。
潘御史叫道:“大宗伯!请下令剥夺林泰来举子资格,并允许察院逮捕定罪!”
在潘御史心里,这就是献给沈尚书的投名状。
但沈尚书心里只思考一个问题,这是一个蠢人还是谁派来的卧底?赵用贤?许国?王锡爵?
勾结小贩缺斤短两,这是什么见鬼的罪名?不会是个坑吧?
好不容易与林泰来讲和了,却再用这种罪名去整人,申时行和林泰来怎么想?
所有人只会以为自己撕破了协议,进行事后报复。
再说这种罪名无足轻重,能有什么用啊,更别说林泰来打的还是太监和郑家的人。
“你先回去吧。”最后沈尚书不想再和潘御史接触了,就敷衍着说。
潘御史有点激动的说:“那林泰来.”
沈尚书不耐烦的回应道:“临近过年,又要会试,现在需要的是稳定!要注意讲政治,不要多生事端!”
潘御史愕然,沈尚书这样以清望正直著称的人,怎么连法律都不维护了?
林泰来明明犯了错,还打伤了十几人,也不打算过问追究了?
沈尚书不是刚被林泰来得罪过吗?不想着整治一下林泰来么?
沈尚书直接送客,起身离开了会客厅,感觉这个御史不聪明,没什么拉拢价值。
而潘御史则感觉自己信念破碎,恍恍惚惚的走出了礼部。
但是他却又看到,林泰来就在礼部外面站着。
“潘御史你似乎不顺利?”林泰来双手拢袖,笑嘻嘻的说,“要不要听我的指点?”
潘御史强迫自己尽可能清醒,冷哼一声,维持着尊严绕开了林泰来。
但是林泰来仗着体型,又拦住了潘御史:“别这样,万事好商量!难道你不想扬名立万么?”
林泰来今天的事情在官署里传开后,反正都觉得挺魔幻的。
今日傍晚申首辅回了家,又一次吩咐好大儿申用懋,前去林府问话。
当申用懋赶到林府的时候,林泰来正在与周应秋交谈。
现在周应秋最重要的任务已经不是备考了,而是帮着林泰来安排与各省士子的一系列聚会,以收买人心,减少非议。
这不是一项轻松工作,两个月时间举办十几场宴席或者雅集,极其考验组织能力。
林大官人就喜欢能把琐碎事情都代劳的人,一边烤着火,一边听周应秋禀报说:
“因为贡院在东城,而且东城会馆、旅店数目多,所以赶考士子绝大多数都暂住在东城。
为了大多数人便利,聚会肯定要尽量安排在东城,但是偏偏林兄定居在西城。
如果只是偶尔一两次宴集还好,但未来可能每隔三四天就要参加一次宴集,所以住在西城太不方便了。
故而我先建议,林兄可否暂时搬到东城居住?这能节省不少赶路时间,又有助于与其他士子打成一片。”
林泰来叹道:“你说的的确有道理,为了考试和交际,确实应该住在东城。
但是朝廷官员大都住在西城,朝廷政治需要我,故而我也不好离开西城啊。”
周应秋劝道:“但朝廷主要官署大都在皇城东南,反而距离东城近。”
林泰来叹道:“我说的政治不是官署公堂里的政治,而是私邸里的政治。”
于是周应秋也不劝了,“林兄不嫌麻烦就行,年前的二十天里,计划先与浙江、江西、山东等省的士子聚会。”
林大官人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了这个安排,随即看到申用懋来访。
“我想法变了,还是暂时移居东城吧。”林泰来对周应秋说。
周应秋莫名其妙的问道:“为何转眼间就改改了主意?”
林大官人看着已经走过来的申用懋,对周应秋说:“我不想但凡发生点风吹草动,随时就有人跑过来问东问西,好像是被审查和监控一样。”
周应秋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
申用懋不满的说:“你怎么能这样想?这是家父对你的关爱。”
林泰来叹道:“令尊还是多多关爱别人去吧,如果我有需要,自然会上门恳求。”
申用懋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别说没用的了,家父就是想问问,就算要继续与郑家结仇,能不能有点格调?
勾结小贩缺斤短两然后惹事,也亏你做得出来,就算你在苏州刚出道时,也没这么低端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