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吏部和兵部拥有边镇巡抚的推荐权,王司徒为了儿子前途,深夜微服悄悄的去了吏部尚书杨巍府邸。
杨巍也是山东人,有这份同省关系,还是能说上话的。
看到王司徒,杨天官不用问就知道来意,毕竟王司徒好大儿王象干的名字,天天在朝廷“刷屏”。
在老天官的印象里,小王参政应该是一个挺本分的人。也不知道跟是谁学坏了,写奏疏居然玩这种长篇连载模式的花样。
更别说那挤牙膏式报功,每次只报一点功劳,但每天都要报一次功,连申首辅都不耐烦了。
不是为了当下一任宣府巡抚,小王参政会如此豁出去脸皮卖力气么?
“这次没什么机会的。”杨天官也不想忽悠同乡,直言不讳的说。
王司徒有点不甘的说:“杨兄可有人选了?”
杨天官答道:“京畿霸州兵备道的郭四维,也是我们山东人,他年科比象干世侄早,也年长十多岁,而且在兵备道上积累了很深资历。”
王司徒的脸皮不够厚,此时便无话可说。
论乡谊,都是山东的;论科名,郭四维更早;论年纪,郭四维大一轮;论资历,郭四维在兵备道积累很多年了,王象干才刚当上右参政半个月。
公正的说,王象干确实不如郭四维有资格,王司徒真找不到角度劝说杨天官,他也不是胡搅蛮缠的性格。
所以这次王司徒深夜拜访天官府,算是无果而终了。
连同乡天官的路子都走不通,王司徒又还能有什么办法?
宣府镇巡抚是现如今九边巡抚里的第一肥缺,不知多少人盯着。敢觊觎这个位置的,谁还没点过硬关系?
从天官府里出来后,王司徒再次叹道,设若林妹夫在此,必有良策也!
及到次日,吏部尚书、侍郎、文选司部郎,和兵部尚书、侍郎、武选司部郎汇聚在吏部大堂,推举新的宣府镇巡抚人选。
不出意料的,提名出了好几个候选人,竞争看起来很激烈的样子。
杨天官推举霸州兵备道郭四维,赵志皋推举王象干,这都在预料之中。
兵部左侍郎石星和吏部文选司郎中、清流势力骨干陈有年却联手推举了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选——凤阳巡抚杨俊民。
没错,就是被林泰来用来练手兵变的那个凤阳巡抚。
但是有一说一,杨俊民的竞争力确实很强,本身就出自山西豪族,父亲是前兵部尚书。
而且杨家和前首辅张四维的张家、前宣大总督王崇古的王家号称蒲州三大家族,因为家族经商走私缘故,杨俊民对边情极为熟悉,很适合做边镇巡抚。
最关键的是,杨俊民是林九元的死对头,只要是被林九元祸害过的人,都乐意支持杨俊民。
估计出自大同的四阁老王家屏在杨俊民和清流势力之间,也做了不少协调工作。
兵部尚书王一鹗并不结党,纯粹是靠着雄厚的资历和功绩,一步一步熬上兵部尚书位置的。
这时王大司马也提名了一个比较公允的人选,山东按察使宋应昌。
候选人太多,又各有各的理,各有各的门路关系。
两个部的官员在吏部大堂吵了半天也没有结果,于是各自散去,下次继续吵。
京师和宣府之间实在太近了,三百五十里路程,全程换马跑的情况下,几个时辰就能到。
在京城为了新任宣府镇巡抚人选而吵吵的时候,许巡抚被罢官的消息已经送到了宣府镇城。
立刻就是全城震动,上上下下都没想到,已经统治了宣府好几年的许巡抚说倒台就倒台了,一点体面都没留。
来自青青大草原的顺义王王后兼王太后兼太王太妃三娘子终于可以确认,林钦差.啊不,林太师确实很硬,不是一般的硬。
不能怪三娘子不聪明,北虏对大明官场的复杂脉络一直是半懂不懂的,很难分清谁大谁小,只能简单的通过斗争结果来判断谁更强力。
林太师轻松的干掉宣府巡抚,说明林太师比宣府巡抚强大;
而宣大总督并不能这么轻松的做掉宣府巡抚,又说明宣大总督也不如林太师强大。
所以结论就是,目前宣大一线的边臣里,林太师就是最强的那个。
既然有了定论,三娘子也就不再犹豫,立刻从馆舍里出来,第一时间去拜访林太师。
但是三娘子却被拒之门外,任凭说破天,林太师的家丁也不肯放人和通报。
而后三娘子又去询问王参政,王参政却说林太师这两日很忙,让她过两天再来拜访。
三娘子对此极为疑惑,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林太师还能忙什么?
其后三娘子经过对行辕官军和书吏的重金贿赂,得知林太师居然已经出城向东而去,很是莫名其妙。
难道林泰来要回京师去?三娘子心里猜测道。
一不做二不休的三娘子带上随从,以及大明官方派来的通事和护卫,直接纵马扬鞭,出城追赶。
此时林泰来身边只有十来个绝对亲信家丁,正轻骑简从的赶路中。
出差到宣府,别的不说,这马术真是精进了。
“加把劲,过了居庸关再换马!”林泰来对身边的家丁鼓励说。
暂歇喝水时,右护法张武对林泰来问道:“坐馆私自回京师,不怕被人抓住把柄吗?”
林泰来答道:“到时见机而作,尽量夜晚活动,然后再带个遮脸的围帽。
只要别人假装不认识我,那么就不是我!”
正说着话,有个家丁忽然指着后面道路说:“有人过来了!看着为首之人像是那位三娘子?”
林泰来转头向后看了一眼,大吃一惊!
这娘们如此疯批的吗?自己只是想偷偷潜回京师一下,这都要来追赶?
他连忙对手下们叫道:“上马!上马!”随即率先上了马,朝着东南方向狂奔。
三娘子身边的随从一起大喊:“林太师请留步!”
林泰来充耳不闻,只管纵马狂奔。
在当前这个节点上,最好不要闹出涉及外交的绯闻,不然会对其他关键布局形成干扰。
论起骑术,林太师显然比三娘子这些人逊色的,而且马匹质量也不如,但好在居庸关已经不远了!
“我有各种印信文书!放我过关!”围帽遮住了脸的林太师冲进了守关官军里,大呼小叫的说。
关城守备诧异的打量着遮脸的林太师,咱看你这身材很眼熟啊。
“在下张二河!”林太师一本正经的说。三娘子遥望着居庸关,勒住了胯下骏马,不敢再向前冲。
大明官方特许三娘子在边镇活动,作为一种信任,但还是不允许三娘子越过边镇。
而居庸关就是宣府镇和北直隶之间的界线,三娘子是不能过关的。
民间传说里的李凤姐,在宣府遇到了正德皇帝,可惜她命里福缘不够,承受不住龙气,同样不能过居庸关去皇宫当妃子。
所以李凤姐跟随正德皇帝回京师时,在居庸关香消玉殒。
远处的居庸关宛如不可逾越的天堑,似乎永远的将三娘子和林太师隔开了,这让三娘子莫名的想起了悲伤的李凤姐。
不,她可不是脆弱的李凤姐!三娘子咬了咬牙,对两位通事官员说:
“替我向大明朝廷传话,今年边墙外对我们各部落的任何封赏仪式,指定要林太师过来主持!”
通事官员:“.”
你这是正经国事吗?女人当国实在太可怕了。
算了算了,他们只是负责传话就好了。
在黄昏之前,林泰来进入了京城,直接来到宁远伯府。
下了马后,林泰来对门官问道:“那人今日行踪如何?”
前几日,林泰来就派了人传信,请李如松帮忙盯一个人。
门官答道:“今天他去了鸿胪寺领米,晚上应该会回自宅。”
得到准确消息,林泰来也不进府,扭头就办事去。
府里的李如松听到禀报,匆匆迎了出来,却只看到一个高大雄壮的马上背影,他连忙叫道:“九元兄弟!”
高大背影头也不回的说:“在下张二河!”
望着“张二河”离去,李如松万分感慨,九元兄弟真乃实在人,拿了钱就真敢办事啊,这踏马的就叫专业和信誉!
回了府中,李如松又对管事吩咐说:“再给林府送一箱!”
九元兄弟办事爽利,咱李家也不能差了事儿!
从九品杂毛官鸿胪寺序班邢尚智趾高气扬,人五人六的走在街道上。
他之所以能趾高气扬,并不是因为他是个从九品杂毛官,而是因为另一个身份——东厂督公张鲸的管家,也叫掌家。
这身份面对绝大多数人,都可以横行霸道了。
邢尚智生平最得意的一件事,就是前几年在路上,与前首辅徐阶的孙子起了冲突,最后徐阶的孙子被迫登门,向自己献上重金赔礼道歉。
当然,从徐阶到现在已经隔了好几代首辅,政坛可谓沧海桑田,徐阶的影响力已经很小了,而且人也死了。
况且徐阶这位孙子也没什么出息,只凭借祖父地位恩荫了一个光禄寺小官。
今天张公公在宫里睡,没有去外宅,所以邢尚智也不必去伺候,可以回自宅休息。
邢管家转入自宅所在的胡同时,就看到有个高大雄壮、头戴围帽、大半张脸被遮住的巨汉,双手抱胸,堵住了去路。
被吓了一跳后,邢管家大骂道:“死狗滚开!不要挡道!”
如果不是看到你身穿劲装,还以为你是林泰来呢!
京师人都知道,林状元品位高雅,酷爱穿着长衫或者官袍打人,从不穿短打劲装之类的低端衣服。
劲装巨汉用低沉的嗓音开口道:“在下张二河,今日前来拜访邢管家,只为借你一用。”
邢尚智嗤笑道:“装模作样也要讲究些!你怎么不说得更详细点,比如借我人头一用?”
话音未落,对面的巨汉就带人冲了过来,而背后也出现了一群大汉!
片刻之后,邢管家和他的七八个随从立扑!
邢管家被大汉们按在地上,然后堵嘴、蒙眼、捆绑一气呵成,相当娴熟和专业!
眨眼之间,从一群人就借着刚刚天黑的夜色,从胡同里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光禄寺某徐姓小官僚家门被粗暴的敲响了!
随即一群大汉闯进了前院,为首的劲装巨汉上了前堂,对着徐姓小官僚说:“在下已经把人带过来了!”
然后大汉们将被蒙眼、堵嘴、捆绑的邢尚智丢在了阶下,等着处置。
徐姓小官僚望着屋外的邢管家,想到几年前遭受的羞辱,咬牙切齿的说:
“我已经打算辞官回乡了,但我走之前,不想看到这个人四肢完好!不然不只是我个人蒙羞,更是家祖的耻辱!”
劲装巨汉差点下意识的竖起大拇指,夸赞说一句:“虽然你这孙子科举成绩糟烂,但行事还是有几分乃祖遗风!”
没错,这个徐姓小官僚就是徐阶的孙子,当初被邢尚智欺负过的那位。
此后劲装巨汉挥了挥手,吩咐手下们去办事,又对徐阶孙子递上一封信,恳请说:
“有劳徐大人拜访王大司马,帮忙说项了。等徐大人回乡路过苏州时,千万去沧浪亭盘桓数日,另有重谢!
此外若吴淞江故道疏浚工程启动,还要有劳隐于云间乡野的徐大人来指导工程。”
兵部尚书王一鹗就是徐阶的门生,十九岁就中了进士,并深得徐阶赏识。
只是后来徐阶当首辅时间不算太长,幸亏王一鹗年轻,可以用时间来熬资历,硬是又用二十年熬成了兵部尚书。
将徐阶孙子护送到王大司马的府邸,劲装巨汉的身影又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他像是一个勤劳的城市英雄,匆匆赶往下一个目的地。
王大司马还没有睡下,听闻恩师后人到访,便亲自到门口迎接,虽然对方只是一个微末的恩荫小官。
在书房坐定后,徐阶孙子开口道:“我已经打算离开京师,永远不会再来了。但临走之前,要向大司马请求一件事。”
这话就很重了,以当今的交通条件,南北相隔两三千里,也许今天分开就是永别。
王一鹗也严肃起来,问道:“究竟何事?”
徐阶孙子答话说:“提名分守口北道右参政王象干为宣府巡抚。”
王一鹗又问道:“是谁请托了世侄?大司徒还是林九元?”
徐阶孙子掏出了信件,对王一鹗说:“是林九元托了我。”
王一鹗的接过信件后,若有所思的说:“如果是林九元,也不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