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一十七章 谁能挽此危局

最后众官员在武英殿里议了一阵后。

由张居正,申时行,礼部尚书潘晟,工部尚书曾省吾,以及刘一儒,洪鸣起等一众官员一并前往长安右门劝退士子,只留下张四维,冯保侍驾。

张居正与申时行,率着一众官员,登上了长安右门的城楼。

登上城楼后,张居正一眼就看见金水河边跪阙的上千名书生,脸色一变道:“此成何体统?”

百官见此一幕,不由都是一并垂下头,心道这下完蛋了,宰相动怒。

张居正乃大明第一权相,先皇的顾命,太后以天下交托,当今天子见了他也要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张先生,犹如老鼠见了猫一般敬畏。其余朝堂重臣,连话都不敢和他多说三句,见他战战兢兢。

这样威压一朝的人物,但下面这些学子却不将他放在眼底,公然在皇宫宫门前挑衅他的威严,要废除当年他定下的律令,这让张居正如何能忍。

众官员惊若寒蝉,一并躬身道:“元辅息怒。”

“这些书生,我等劝退就是。”

众人推了一阵,最后礼部尚书潘晟,一个人走到城楼前道:“诸位学子,我是礼部尚书潘晟,你们的讼状,陛下已是过目,其中所奏之事已找有司官员询问,到时必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现在时候不早了,你们先行散去,不要堵此门前,惊扰圣驾。”

潘晟用得是官场上的拖字诀,但众士子们聚集于此,怎么会听潘晟一句话散去。

屈横江抱拳道:“大宗伯在上,我等此来已是在状纸上说得清楚了,今日不将卢万嘉等囚于刑部等十六名士子放出,以及朝廷允民间可讲永嘉之学,我们是不会走的。”

潘晟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城楼上的官员都是连连摇头。

这些士子太不识相了,连堂堂礼部尚书的面子都不给。

潘晟忍住气道:“朝廷有律法在,衙门办事皆有章程。朝廷政令不是你们讨价还价的,就算圣上点头,也不是说办就给尔等办的。”

屈横江旁一名士子大声道:“既是如此,那么咱们就候着,朝廷什么拿出章程来,我们就什么时候走。否则我们就一直跪此,不走!”

此言一出,众士子们都是大声道:“不走!”

“不走!”

潘晟气得不行向张居正道:“这些学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圣贤书不知读到那里去了。请恕我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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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晟之后,数名官员又是上城楼劝士子,都是无效,反而有数人被士子们群起攻之,驳倒了回来。

“狂悖!”

“放肆!”

“我大明士风怎么到了这个地步。”

城楼上官员们纷纷斥道,但却是一个个无可奈何,作摊手状。

越是如此,张居正面色越加阴沉。

“诸位还有何策?”张居正问道。

众官员面面相窥,在张居正的逼视之下,都是低下头了。

“下官无能!”

“下官已是尽力了。”

难道真拿这些士子没办法了。众官员心底问道。

此刻刑部尚书曾省吾道:“元辅,此事因刑部官员往国子监抓拿监生而起,以本部堂看来,这一次叩阙的士子,人数虽多,但领头的却是国子监监生。只要能劝退他们就可收其功。”

做官的本事,就在于抓问题的关键。

别看曾省吾在经筵时被林延潮杀得大败,但这时候一句话,却让众人看到了曾尚书的本事,身居高位的大臣,没有一人是泛泛之辈。

张居正点了点头,回顾左右问道:“国子监祭酒周子义何在?”

张居正话音刚落,就听一人道:“本官已是来了。”

众人看去,但见祭酒周子义步履匆匆地登上了城楼,显然是刚刚赶到。

周子义已是上了年纪,听闻国子监监生闹事后,也是急忙赶来,不顾老迈的身子一步一步登上了城楼。

周子义额上都是汗水,走到张居正面前道:“元辅,本官管教无方,令国子监出了这么大的事,以至于惊扰圣驾。本官愿承担一切责任,还请元辅不要责怪学子们,他们都是不懂事的孩子。”

众官员见周子义这样都是感动,将学子的过错揽在自己身上,所有责任一个人承担,什么叫为人师长,后世师表,大概就是周子义这个样子了。

可是张居正处于盛怒之中:“本阁部眼下不问其他,就问周祭酒能劝退这些学子吗?”

周子义向张居正一揖道:“本官愿尽力一试。”

张居正缓缓点头。

于是周子义走到城楼前。

下面屈横江等士子见周子义出现在城楼前都是忍不住惊呼。

“祭酒!”

“祭酒!”

下面众国子监监生们,起身又重新拜下道:“学生见过祭酒。”

周子义立在城楼上,扫视城下怒道:“你们这是作什么?聚众胁迫朝廷吗?尔等也是饱读圣贤书的人,怎可作出如此目无君父之事?”

周子义这么一斥,下面的学子都是心下委屈,当初刑部来国子监抓人时,周子义不问,眼下我等向朝廷抗议时,你倒来质问我们了。其实学子们这么想,却是错怪了周子义。刑部来国子监抓人时,周子义并不知情,否则必会断然拒绝。若是周子义拒绝,今日也不会出现后面士子叩阙之事了。

不过周子义几句训斥,本是抗辩的主力的屈横江等监生们都不敢说话。毕竟他的国子监祭酒,读书人敢叩阙闹事,无视皇权的威严,却不敢违背师长。

城楼上众官员见周祭酒一句话下,下面的士子一下子都哑口无言,都是大喜:果真最后还是要周祭酒出马才是,只要国子监监生这般人不起事闹大,那么其他人也会随之散去。

周子义板着脸道:“天子虽年少,但却是古今未有之贤君,你们的委屈,天子岂会不知。但朝廷自有规矩法度,你们如此上谏,不仅无益,还有损天子的贤名。凡我国子监监生速速散去,不可再留在城下。”

周子义几句话,下面士子一阵阵骚动。

师命如山啊!

屈横江等人不敢反驳,在场国子监监生听了周子义的话已有退意。

这时一名士子站起身来,他开口道:“周祭酒此言差矣。”

众人都是大为惊奇,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当众反驳周子义。

“你似并非监生,本官话中哪里错了,你不妨说来?”

这名士子道:“周祭酒未曾亲眼目睹刑部派人拿卢万嘉等士子之事,但学生却亲眼所见。我等当时不过研讨经学义理,但刑部之人不问情由,污蔑我等借经学之名谈论朝政,竟言永嘉经学就是言事功,言事功就是言政,此真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然后他们当堂拿人,剥我衣冠,殴我同学。说来骇人听闻,但学生至今想起仍历历在目。”

“学生听闻,古之明君在于亲贤臣而远小人。眼下有小人蒙蔽视听,堵塞言路,我等叩阙上谏,不过将民意禀于圣上。圣上疏远小人,只会令天下士民称颂,反而小人在位,放任不管,才是真正有损于天子贤明。”

这士子一席话说得是有理有据,更是一下子点燃了众士子们情绪。

有人想起所受屈辱,忍不住埋头大哭,有人则是大声愤慨地抗议。

相反城楼众官员都是一阵沉默。

言永嘉经学就是言事功,言事功就是言政?这等理由,真亏刑部这些人瞎编得出来,大庭广众说来,我们都是替你害臊。

最要命的是,你还敢殴打士子,谁给你的勇气?

这堪比捅了马蜂窝,古代是刑不上大夫,明朝是刑不上有功名的读书人。生员们都要剥夺功名后,官府才敢用刑,就算你是刑部也不能这么乱来的。

难怪今天读书人敢造反闹事,原来源头是在这里啊。

刑部侍郎刘一儒,恨不得当场掐死洪鸣起,自己真是蠢啊,竟替这样的人背锅。

洪鸣起自是可以感到附近官员的怒火。这读书人是谁,竟然坏我好事,看他言词条理清晰,绝非无名之辈。

洪鸣起此刻狡辩道:“此口说无凭?这是陷害!”

周子义沉默片刻,然后向那士子问道:“若真如你所言,老夫就凭了这乌纱不要,也要弹劾此人,但你说你亲眼所见?本官怎知你是不是胡说。”

对方向周子义一揖后道:“在下江夏府举子郭正域,当日与卢万嘉等士子一并正被抓进刑部大牢。与在下一并被殴打,并关入刑部大牢士子中,也正有周祭酒你的弟子。所以在下敢以功名担保,说言句句是真。”

郭正域当日因没有参与袭击洪鸣起官轿之事,抓入刑部后,不久就被放出,但也见到了卢万嘉被拷打的一幕。

下面不少士子都是大声道:“祭酒,我等当日也是被抓,我等担保郭孝廉所言,没有一字虚词。”

见这么多士子附和,那么此事多半错不了。

城楼上众官员看向洪鸣起,都露出满脸嫌弃的神色。

你自己找死,不要拉上我等嘛。

周子义仿佛一瞬间苍老了数岁,当初在文华殿上,毕生所持的义理,被林延潮驳倒,都没有令他这么沮丧。特别是听到他的学生,被刑部动刑拷打的一刻。

周子义长叹一声,当下转过头来对张居正道:“元辅,请恕下官无能为力,下官会先上本弹劾刑部刘侍郎后,再上本向天子请辞。”

你!

刘一儒被周子义这句话,说得胸口发疼,被周子义这等当朝重臣弹劾,他就算张党骨干,也是吃不消啊。

但除了刘一儒外,众官员心道,周子义这么说,就是要不干活了。

一名官员道:“周祭酒不可啊,若是你不出面,我们又如何能说服这些士子。”

“是啊,请周祭酒再试一试吧,至少先劝退士子。”

周祭酒摇了摇头道:“心中无理,口中又如何说出理来说服士子们,强行言之,不过矫饰而已,这我办不到,下官恳请元辅先释放卢万嘉等囚于刑部的书生,否则这些士子必不肯散去。”

听周祭酒这么话,众官员想来,这恐怕是唯一的办法。

哪知张居正斩钉截铁地答道:“不可。”

没料到张居正拒绝的这么干脆。

张居正目光扫过众官员,疾言厉色:“律令只能出自庙堂,岂可出于书生请愿。他们敢裹众叩阙,就算再大的理,本阁部也不会答允!”

张居正说完,张党的官员纷纷道。

“元辅此言,真乃至理。书生叩阙,名为伸冤,实为议政,干扰朝廷决策。”

“若说委屈,谁没有委屈,若有些委屈,就裹众胁迫朝廷,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若是今日迫于书生叩阙,答允了他们,放人离去,那明日他们就会得陇望蜀,要求解除*院,禁讲学之律令,后天他们就会要朝廷废除一条鞭法,清丈田亩,再后天朝廷即可废除变法了。”

张居正的决定就是最后的决定,方才打算向士子妥协的众官员立刻都绝了这念头。

周子义听了张居正这番话,脸色剧变拱手:“阁老的威风,下官今日真是见识到了。”

连周子义与张居正扯破脸了。

见这一幕,刘一儒,洪鸣起都是心底暗喜,此人不足惧也。

但其他官员想到,周子义都\‘罢工\‘了,眼下朝堂上还有谁能够劝退这些士子呢?

众官员都是毫无办法。

一名官员私下道:“元辅,京城之中响应此事读书人不少,若失再拖延下去,那么长安门前闹事学子会越来越多。”

另一名官员道:“再如此下去,朝廷颜面何存?”

“再如此下去,情况不堪设想啊!”

“此刻谁能在此挽狂澜于既倒?”

“是啊,百官之中,又有谁能扶大厦于将倾?”

“恐怕真是没有一人了吧!”

城楼上,众官员都是犹如热锅上蚂蚁在那乱转。

这时阶下一名官员上前向张居正道:“启禀阁老,詹事府左中允林延潮在城楼之下求见。”

众官员一听心道,好啊,这城楼上真是好戏连台啊,这涉事之人这一下子全部都聚齐了。

张居正听到林延潮名字,也没什么好脸色,道了一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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