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末时分,礼部祭祀司主事汪嵩,离开兖州官驿,来到鲁王府前时,太常寺丞赵思贤疾步过来问他。
“汪主事,鲁府的镇国将军,就是那位朱小殿下,也要去孔府,鲁府长史事先与你说过么?”
汪嵩其实已看到启程的队伍里多了宗藩的仪仗,心里也有些纳闷。
但他对同僚赵思贤,实则更提防。
莫看都是京师来的,又都是东林门下,但在礼部任职多年的汪嵩政治嗅觉灵敏,已看出太常寺卿赵南星,很大可能要出任礼部尚书。
那么,眼前这个据说是赵南星亲信的赵寺丞,若跟到礼部来,岂不是要成为自己升职郎官的竞争者?
这一回陪着皇长子去泰山岱庙祭祀,礼部出人负责仪式,太常寺出人负责仪式中的雅乐。
汪嵩总在疑心赵思贤收集自己的错处,回去会故作“闲闲”地说给赵南星听,反倒将盯着郑海珠是否在鲁地结交齐党的使命,默默地放到第二位。
与自己的仕途顺遂相比,那郑氏远交近攻的手腕,会不会危及东林在御前的地位,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此刻,听赵思贤提到鲁府长史张耀芳,而张耀芳又本是绍兴人,据说与浙党商周祚私交很不错,汪嵩忙作了撇清的神色道:“赵寺丞,宗藩接洽皇长子下榻事宜,自有曹化淳出面,那张长史要禀报鲁府的安排,也该与曹化淳说。本官哪里晓得。”
赵思贤回身望了一眼鲁府的仪仗,喃喃道:“听闻鲁府与孔府素有联姻,所以镇国将军给皇子带路过去,好像也不古怪,是不是?”
汪嵩越发疑心赵思贤是在套话,淡淡道:“赵寺丞,为官本份,在各司其职,咱们将典仪礼乐,按祖宗法度做好,才顶要紧。”
赵思贤讪讪地附和,不再多言。
赵思贤的疑云,并非空穴来风。
因今日到得早,赵思贤分明见到。鲁府的仪仗中,有一而立岁数的男子,头戴黑介帻,帽子上的金蝉,映着阳光特别闪耀显眼。他身边又有随从展开一件红色的无襕袍服,胸前那块不是文武官袍常见的禽兽补子,而是富丽铺展的葵花。
赵思贤这个太常寺的文官,最熟悉本朝各种正统的大典礼乐细节,一眼认出,那男子的冠戴,是祭孔时乐舞官员所穿的礼服。
皇长子只是路过曲阜、代表天家与孔府应酬两日而已,鲁王府为何要带上乐舞生?
不过,赵思贤见礼部的话事人汪嵩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还不咸不淡地教训了自己两句,也就懒得再越俎代庖地去关心这份蹊跷。……
曲阜离兖州只有五十里路,当日午后,朱由校浩浩荡荡的车驾,就接近了曲阜县城。
马车中,朱由校让曹化淳拨开一点帘子,看了须臾,就将脸一沉,幽声道:“曹伴伴,曲阜是富得流油么?城墙修得如此气派。咱从临清上岸后,沿途看到的许多城关,都破破烂烂的,郑师傅说,此处许多田地收不上税,公家哪里有钱修城。”
曹化淳眯了眯弯月眼,回禀道:“郑师傅说得原是不错,山东若不穷,哪会闹得起闻香教?但山东穷,孔府可不穷。人家是太祖爷时就封的一品衍圣公,如今田产比福王还多,且不必给朝廷交田赋,每年的进项,闭着眼可劲儿花,都花不完哪。”
朱由校冷冷道:“怪不得将城墙造得如此气派。”
“唷,哥儿,这城墙可不是孔府出钱造的。老奴听郑师傅说,此曲阜县城,乃是当年嘉靖爷为了尊孔,将老城的百姓悉数迁到孔府和孔庙周遭,建起一座新城,安迁银子和修城银子,都是户部拨下的。当时呀,户部也没余钱,只能先挪了本来要发往河北赈灾的银子。”
“什么!”朱由校年轻的脸上,片刻前的讥诮,立时转成怒容,脱口叱道,“他孔府为自家院子造个篱笆,为啥要我们朱家出银子!曹伴伴,这孔府子弟,有出过什么文韬武略、护佑江山社稷的名臣名将吗?”
曹化淳本就和郑海珠一早对好了台词,要在皇长子跟前,实事求是地给孔老二家的蠹虫子孙们扎针,遂越发摆出喟叹之意,对朱由校道:“甭说出将入相的能臣了,就算没啥本事、但好歹有几分尽忠气节的,也指望不上。衍圣公,是大宋皇帝给的,结果金兵一打过来,那一任的衍圣公,背上孔圣人的牌位、带着自己这一房的妻儿,跑得比兔子还快,一跑就跑到了南边儿的浙江衢州。而留下来的那一房,也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也把主辱臣死的道理抛进了黄河,巴巴儿地就降了金人。金人一高兴,封这北边留下来的一支为新的衍圣公。嘿,没想到,蒙古鞑子没多久又杀过来,把金人弄死了,哥儿猜怎么着,衍圣公赶紧又去朝拜那个忽必烈,还尊称他儒学大宗师。”
朱由校越听越气,往车中的紫檀雕花椅背上一靠,赌气道:“这什么衍圣公,都是些啥人啊,曹伴伴,你去和礼部还有郑师傅说,我不进孔府了,咱们直接去泰山。”
曹化淳放下车帘子,惇惇劝道:“哥儿莫闹孩子脾气,老奴倒觉着,郑师傅说得在理。”
“郑师傅说啥了?”
“郑师傅说,她几年前在兖州就听过,孔府的人不忌讳对外讲,天下只有三户人家,曲阜孔家,江西张家,京城朱家。孔家是大儒后人,最上品,张家是张天师后人,能通神鬼,也算有大本事。只京师朱家,暴发户罢了。郑师傅此一回来鲁地,就是要给万岁爷和哥儿,在孔府前头立威,让他们晓得,天下只有一家。”
朱由校乍听三家排座次的说法,眼见着又要炸毛,直至听到曹化淳说出后半段,才忽地安静了。
青年储君想到郑师傅不使小性子、只出重拳的先例,沉思了一阵,嘴角边终于划过一丝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