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行之所以表示无须大动干戈,是因为蓟辽也好,宣大也罢,都是实学一派的势力范围,或许辽东方面要差一点,但从陕西到蓟镇这一线,显然都是高党或其盟友的大本营,经营得再好也是实学派的功劳,可没有他心学一脉多大事。
在这个前提下,那自然是北边这一线尽量保持“镇之以静”的态势最好,因为这样一来,实学一派就拿不到什么功劳了,有助于维持朝中实力的平衡。
若是与之相反,再整出一个类似漠南之战这样的大胜,他心学一脉偏偏只能在旁边干瞪眼,等着实学派立功,那这还怎么玩?
要知道,梁梦龙虽然是张居正的学生,但他从张居正下台到现在都没有被高党打击,反而因为高拱看重他的能力,将他从山东调往北线,担任蓟辽总督,实际上不仅早就可以看做转投了高党,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是高张两派和解的标志性人物。
张居正下台之后没有向学生们提及过他和高党的真正斗法,而高拱又是因为张居正的死而“悲切过甚”而离世,这就能加深了外界对高张二人实际关系的误解,很多人以为那次事件是高党对付冯保而张居正中流弹躺枪了,属于误伤范畴——否则也很难解释当年高务实为什么会送张居正出京。
这样一来,张居正昔年的某些门生旧友就得到了保全,门生如梁梦龙者,高居总督;旧友如殷正茂者,做过尚书。而这批人的门生故旧,也就跟着变得立场不定,从“血缘”上来说属于心学一脉,从实际情况看,却更倾向于实学一派——这倒是和张居正本人当年的情况相当类似。
倘若实学派这次又坚持在辽东大动干戈,继续发起对图们的打击并取得不错的战果,那么梁梦龙作为总督,肯定跑不了一个大功,如此又会强化高党和昔日张党的联系,这岂不是直接挖了心学派的墙角,搞不好就让张党从摇摆不定直接转头高党了?
所以申时行才会明知大宁不稳,也要建议“镇之以静”。
至于张四维的这番话,申时行也料到了,同样他也有后手。
申阁老笑了笑,道:“元辅说到大宁,其实时行也正想说起此地。”
张四维目光一闪,微微眯起眼睛,却露出了看似更加和善的笑容,颔首道:“吾甥务实这个状元一出手,便给我大明带来了一场漠南大胜,而今瑶泉不仅是状元,更是其前辈,想必更有妙策教我,还请快快道来。”
申时行笑容一僵,心中暗骂张四维言辞锋利——他的锋利不像当年的高拱,高拱是直来直去,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你想得通,要按我的办,想不通,也要按我的办。
张四维却不同,他不像高拱那样直接以势迫人,但却时常会在话语之中埋伏陷阱,等你自己踩雷。而陷阱又分两种,一种是不容易发觉的,一种是刻意让人容易发觉的。
刚才这一句,就是后一种——我外甥这个状元,是你申阁老这个状元的晚辈,他此番出手,为大明拿下了土默特,大败了图们,顺便还击破察罕浩特,攻取大宁。
如此情况下,你申阁老出手,是不是应该比这晚辈小娃娃的表现更好一点?就算不能更好一点,你总不好意思把他刚刚取得的战果拱手让人吧?
张四维此言一出,申时行就知道自己这后手还没用就已经被看破了——他本来是想说,既然大宁不好守,那不如就放弃大宁,让戚继光退回来即可,庶几可免此后的各类损失。
但张四维把话堵在了前头,申时行如果还继续这样说,岂不是就承认了老状元不如小状元?这……老脸没处搁啊。
余有丁见申时行一时语塞,也知道他这话不好接着说了,只好插言接过话头,笑道:“高求真六首状元,能力出众自不待言,元辅有甥如此,着实可喜可贺,不过……”
说话就怕来个转折,余有丁这个“不过”说得张四维瞳孔微微一缩,但脸上的笑容反而更盛了,问道:“不过如何?”
余有丁是申时行同一榜的探花出身,不是状元,不怕张四维的这个老状元小状元对比,呵呵笑道:“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再说,咱们这两件事时所对应的条件也相差甚大,愚以为不能简单类比。”
“哦?敢问有何相差?”张四维倒也面色不变,继续问道。
余有丁便道:“此前漠南之战所以能胜,一则是皇上洪福齐天,令甥筹谋得当,相关边臣边将鼎力支持,而我大明将士也奋勇当先之故,然则土默特方面的大势本就站在我大明一边也是其中重要一环……”
他说着,朝南方拱了拱手,继续道:“这要算起来,还是当年高文正公坚持封贡之余荫,然而如今在大宁此地,有丁实在看不出有何余荫可以借仰。”
张四维不禁微微蹙眉,但没有出声。
余有丁微微一笑,继续道:“大宁原先固是塞外雄城,然则自大宁都司内迁以来,百余年为蒙古之草场,其附近早已退为蛮荒无疑。
如此,我军驻守大宁,一米一粟、一针一线都须得从京师、蓟辽运抵,其耗费何其繁大,其运输何其危险?
而倘若要重立大宁军镇,则除开整修大宁城本身之外,还需在其周边地区多修坞堡城寨,则耗费还要再增十倍不止……敢问元辅,以我大明如今之府库,其能支撑否?”
张四维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沉吟片刻,这才道:“以今日之府库,重开大宁军镇之说的确还为时尚早,不过若只是坚守大宁城……难道就不能再想想办法?”
余有丁笑得更加灿烂了,施施然问道:“有何办法能够防备蒙古骑兵劫掠呢?”
“这个……正要与诸公商议呀。”张四维一时还真不敢保证有什么法子能够避免被图们打劫,毕竟光是加派军队护送似乎也不大靠谱,一来耗费会变得更加浩大,二来蒙古人就算抢不到东西,每次围着辎重队袭扰也不是个事,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正为难间,忽然听得一个年轻的声音从外传来:“众爱卿不必为难,如何维持大宁城之供给,朕这里已经得了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