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权谋(上)
“他们,他们…” 万历皇帝朱翊钧气得浑身哆嗦,然而,脊背却不受控制的弯了下去,仿佛头顶上有一座无形的大山,将他生生压垮。
他们敢,绝对敢!大明朝的文官们,虽然个个将“忠”字喊得震天响。事实上,如果皇帝的命令触犯了他们的整体利益,他们立刻抱成团儿来反抗。所采取的手段,也绝不会只是简单的阳奉阴违,任何只要能强迫皇帝改弦易辙的办法,都是选项。其中,不仅仅包括将太监活活打死,让锦衣卫稀里糊涂失踪,甚至,甚至包括让换一个人来坐龙椅。
随堂太监郭亮,好歹还是离开的北京,死于前往扬州的路上。大明朝正德皇帝,当年可是躲在皇宫内,在侍卫的环绕之下,含恨而终。如果朱翊钧今天敢下令给锦衣卫,秘密调查所有官员家产,恐怕没等调查结果送到他的案头,他本人就得病入膏肓! (注1:大明正德皇帝生病,怀疑御医水平差,首辅杨廷和却坚持正德的病是因为纵欲过度,不肯换医生。让正德被疾病活活拖死。)
“皇上乃是圣明天子,当年张居正权倾朝野,您亦能应付得游刃有余。如今朝臣虽然多有不法,却没第二个张居正。您又何必逼着他们联手?”知道朱翊钧拿不出太祖朱元璋那样与天下贪官为敌的魄力,张诚又磕了个头,柔声劝解,“皇上只要耐下心来,各个击破,而不是想着一劳永逸。其实无论想要杀谁,都有的是手段。”
“朕,朕…” 万历皇帝朱翊钧依旧说不出完整的话,刀削般的面孔上,血红色与灰白色交替变幻
事实最有说服力。张诚刚才所说的话,偏偏全都是事实!朝堂上群臣虽然喜欢跟他作对,却没有一个像张居正那样的领军之才。所以只要他这个皇帝不犯“众怒”,那些人就不可能联起手来,让他去做正德第二。
而据他所知,今天联手逼他早立储君的那几个家伙,彼此之间关系并不和睦。眼下这些人因为共同利益而联手,过些日子,也会因为利益分配不均而斗个你死我活。到那时,只要他做皇帝的,对其中一方给予足够的支持,另外一方,下场必然会非常凄惨。
他甚至连支持其中一方都不用,只管在旁边耐心地等待。就像他当年等着张居正一天天变得衰老,等着那些认为张居正阻挡了他们“上进” 之路的家伙,对着张居正的尸体和后人亮出牙齿和利爪!
只是,他可以等,东征军却不能等。
早在半个月之前,宋应昌就写信告急,说军粮早已经见了底。他这边每跟群臣多扯一天皮,就有成百上千的将士要饿肚子。
“老奴想要的话,已经说完了。皇上,老奴知道自己不中用,还贪权,贪财。皇上您无论如何处罚老奴,老奴都心甘情愿!” 张诚的话,又从脚下传来,隐约又带上了哭腔。
“你,你这,唉——” 万历皇帝朱翊钧楞了楞,长长地叹气。
张诚纵有千般不是,至少,对他算得上忠心耿耿。此外,张诚的眼界和经验,也远在孙暹之上。如果今晚不是张诚豁出去被他处罚,强行阻拦,也许他在情急之下,真的会动用锦衣卫去彻查天下官员家产。那样的话,后果很可能会不堪设想!
“陛下,老奴知道您念旧。如果您不忍心处置老奴,老奴愿意跟张鲸一样,外放去替陛下做一地矿监。” 看出来万历心中的动摇,张诚继续以退为进。
“罢了,你还是做你的掌印好了!” 万历皇帝朱翊钧又叹了口气,轻轻摆手,“外放之事,休要再提。前一段时间是你自己多心,并非朕故意冷落于你。你,你和张鲸两个虽然愚蠢,在,在朕心里,终究与别人不同!”
“谢,谢陛下恩典!” 张诚终于赢了个盆满钵圆,趴在地上,放声大哭。
“哭什么哭,朕又没打你的板子?” 万历皇帝朱翊钧心里,也酸酸得好生难受。抬手揉了下眼角,笑着呵斥,“张鲸虽然外放,日子过得,却比宫中还要滋润!给朕滚起来,把脸洗干净了再回来见朕。朕,朕这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你去做!”
“老奴 ,老奴遵旨!” 张诚一个轱辘爬起来,拔腿就往外跑。
万历皇帝说有事情安排他做,等同于又重新认可了他的心腹地位。虽然一时半会儿,他这个掌印太监,未必如秉笔太监孙暹受器重。甚至对后者,可能还要做一些退让。但今后的日子长着呢,以他的手段和影响力,只要不再惹万历皇帝猜忌,早晚会有将孙暹重新踩在脚下的那一天!
皇宫之中,机灵人有的是。发现张诚东山再起,立刻有几个长随主动用铜盆帮忙打水,伺候此人净面更衣。而张诚本人,也一改去年栽跟头之前的跋扈,非常客气地跟太监们道了谢,并且认真地记下了所有帮忙者的名字,然后才躬着身体,再度返回到了文华殿内。(注2:长随,太监中的较低等级。算是有了正式身份,高于没身份的杂役。)
文华殿内的残羹冷炙,已经被撤走。光溜溜的御书案上,只剩下了一小摞奏折,一份笔墨和一杯香茗。不待张诚上前重新见礼,朱翊钧已经迫不及待抬起头,大声强调:“今天他们打着立储君的名号,实际上是为了分朕的心。东征军根本没像他们说得那样,损兵折将,无力再战。李如松也没有像他们弹劾的那样,掩败为胜,谎报军情。他们没有任何理由,再逼朕从朝鲜撤军。所以,他们干脆用这种方式,拖延时间,不给李如松按期运送军粮!”
“陛下,老奴乃是内臣!” 张诚犹豫了一下,故意大声提醒,“无资格插手政事!”
“朕让你说,你就说,别推三阻四。以前你插手的还少么?那会儿 怎么没见你如此自觉?” 朱翊钧狠狠瞪了他一眼,大声吩咐。
从今天朝堂上的情况看,只要自己一天不答应册立长子朱常洛为储君,就任何正经事儿都甭想干。次辅赵希皋虽然依旧支持对朝鲜用兵,却势单力孤,寡不敌众。至于首辅王锡爵,很显然被清流抓了什么把柄在手,或者本身意志也发生了动摇,所以干脆选择了尸位素餐!
如今,能替他出谋划策的,也就剩下了孙暹和张诚这两个太监了。虽然这二人读书都不多,能力也远不如外面那些进士,状元,但有人帮忙出主意,总好过他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坐困愁城!
“既然李提督兵败是假消息,他们能拿得出来的理由,无非是陆路运粮,损耗太重。而向朝鲜运粮,却未必非得走陆路!” 果然没辜负他的期望,得到了他的准许之后,张诚立刻拿出了一个好主意,“李提督已经夺回了开城,粮草不走运河,也不用再运去辽东。从浏家港装船,十天之内,就能运到开城附近的海州。”
“你是说走海路?” 万历皇帝朱翊钧眼神一亮,随即,又变得闪烁不定,“如果朕不答应册立太子的话,他们就会一直拖着,让朕圣旨根本发不出去。”
“皇上可以退让一步,先让他们推选饱学之士,入宫教导皇长子读书。如此,皇长子的待遇,与三皇子就有了差别。有关皇上准备废长立幼的谣言便不攻自破!那些人之间的联盟,也瞬间失去了基础。” 张诚想都不想,就给出了第二条对策。
“可,可如果他们还是不答应呢?!” 万历皇帝朱翊钧眉头紧皱,忧心忡忡。
他的确没想过废长立幼,但是,他不喜欢皇长子朱常洛,也是事实。如果王皇后将来能给他生一个儿子,太子自然会选择皇后嫡出。如果王皇后依旧无子,他宁愿选择的,还是老三朱常洵!
“皇上已经退让了,他们岂能步步紧逼?” 在张诚看来,朱翊钧的担忧纯属多余,“王首辅总不能一直做泥塑木雕,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逼迫皇上?!如果王首辅继续尸位素餐,皇上就直接下中旨给漕运总兵。让他想办法运一批粮食到浏家港。届时,朝鲜人急着要大明帮他们收复失地,自然会组织船队,将粮食运到海州去!”
“嗯?这倒是一个办法!” 朱翊钧皱着眉头,轻轻颔首。
漕运总兵王重楼是他的心腹,肯定不会因为中旨没有通过内阁,就拒不执行。至于朝鲜那边,如果连帮忙从海路运粮都做不到,就别再哭着喊着求大明继续用兵了。大明帮他们拿回半壁江山,已经尽到了上国的责任。总不能让将士们饿着肚子,还去跟倭寇拼命。
可王重楼去年才去赴任,未必来得及拉起自己的嫡系。南京那边,又是清流的巢穴。如果有人蓄意阻挠,他身手虽然高强,好虎却难敌一群狼。
“陛下可是担心王总兵孤掌难鸣?”不愧为一头老狐狸,发现朱翊钧依旧愁眉不展,张诚立刻猜到了他的担忧所在,“仗打了这么久,陛下还没有召见过任何有功将士呢。何不挑一些跟朝臣没多少牵扯的,让他们回来接受嘉奖。届时,无论留在北京,还是派往南京,老奴就不信,那些宵小之辈,敢当着他们的面儿,扣留东征军的军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