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我神智已经完全清醒, 虽然楚玄冷冽的眼神只是一闪而过,却仍然落入了我的眼帘,令我又有了那种陌生的感觉。
“你现在还想着她做什么。她强行练功, 咎由自取!”
背后是良久的沉默。
“她毕竟是龟兹的使者, 若眼看她在我这里出了事, 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楚玄皱起了眉头, 有些厌烦地道:“只是受些内伤, 并无性命之忧。”冷哼了一声又道,“白练十年功而已。”说这话时眼中又出现了那种与他本人淡漠的样子完全不协调的神色。
我心里打了个激灵,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神让我产生了惧意。正巧楚玄捏住我身上最后一支金针往外拔, 捏住金针的那一刻,他象是被金针扎到手指一般, 微微一震, 抬头诧异地对上了我的双眼。我只知道他在与人身体触碰时能看穿对方的心思, 没想到间接性的接触也可以。明知已避无可避,索性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晦涩难懂, 似乎有些吃惊,有些试探,有些纠结,有些不舍……我不明白这对细长的丹凤眼中怎能容得下如此之多的复杂情绪,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只好傻傻地笑了笑。而他的目光在我的一笑过后渐渐融化, 又回复了我所熟悉的真诚与温和。
“好了。”他缓缓拔出了最后一根金针。
我长舒了口气, 转身坐到楚玄身侧, 冷冷地对三少说:“萧大侠应该去看看文怡公主了吧, 要是公主出了什么事,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可是吃罪不起。”说到最后连声音都带上了刺。
三少正满脸疲惫地绽开了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听我突如其来的“送客令”,那笑容就僵在了脸上,尴尬异常,让我看了都觉得有些不忍心。
一定不能心软,我对自己说。于是我握住楚玄的手,用更加冰冷的声音说:“有楚大哥照顾我足够了。”
楚玄吃了一惊,侧头怔怔地看着我,但只是犹豫了片刻便反握住我的手,一丝浅笑不自觉地在嘴角扬起。
三少的脸在为我疗伤时就已经失去了血色,此时连嘴唇都已发白。他盯着我紧握楚玄的手,声音轻缓疲惫,却一字一句问道:“你真的想让我离开?”
我硬起了心肠,说了一个令他全身几乎僵硬到仿佛结冰般的字:“是。”
说完我又侧了侧身,悄悄挪到楚玄身后,楚玄也感应到了我的怯意,迈前了一步将我完全挡在身后。我脑子里迅速闪过数种三少可能作出的反应。他会不会恸哭流涕?应该不会冲过来挥上一巴掌吧?他也许会暴跳如雷,最有可能的是来个马氏咆哮。我甚至幻想起将要出现的场景:风在吼,马在哮,三少在咆哮……
而他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他低头深吸了口气,象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抬头瞥了我一眼,便转身离去。黯淡的眼神仿佛一方黑纱蒙住了我的心,让我觉得心里象被什么堵住了似的闷气。
望着他背影消失的方向,失落的情绪排山倒海般袭来。眼泪仿佛积蓄了太久,一瞬间决堤般涌了出来。
楚玄将我轻轻一带,竟拥我入怀。此时的我已顾不了许多,只觉得世界之大也只有这一个怀抱可以信任。于是我没有挣扎,任他温热轻柔的手抚摸着我的发丝。
“怎么了?”他问。
与其说他在发问,不如说在诱导我倾泻心中的苦闷。这招果然有效,我竟然不受控制地嚎啕大哭起来。
“你说怎么了!这就算跟他恩断义绝了是不是?现在老娘身无分文,以后也没人要啦。”我已经不顾形象,一边跺着脚,一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全擦在楚玄身上。
他将下巴轻轻磕在我的额前,笑着说:“我不比他穷,我要你,怎么样?”
呃?我一下清醒过来,哭声嘎然而止。原来这个拥抱,不是大哥拥抱小妹这么简单啊。但“我不比他穷”这几个字似乎很有诱惑力,我感觉自己沉睡已久的财迷病正在苏醒。要知道当初三少随手一甩就能从袖子里掉出几张地契来,以楚玄的为人,说“不比他穷”已是很客气的了,
我在脑子里早已将这句话翻译成了“老子比那狗日的有钱”!关键的关键是楚玄的医术!古时女子生孩子被称作“一只脚踏进棺材”。他笑三少能乾坤一指把孩子给我点出来嘛?可是如果有个神医老公在身边,可以说是给自己上了个生娃保险。
拒绝还是接受呢?我瞥了瞥楚玄不算太英俊但超凡脱俗的脸,这可真是个难题。楚玄的脸已红成了个熟柿子,却倔犟地盯着我,一脸期待。
正在犹豫,背后的树丛里隐隐有人轻叹,跟着树枝碰撞摩擦的声音轻响了几下。我吃了一惊,本能地挣脱开楚玄的手,一下跳开,转身往树林深处望去。树林里隐约有黑袍一闪,竟然是三少去而复返。我愣愣地站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不知呆立了多久,才想起楚玄还在身后,回头看去,见楚玄也正瞧着我。他眼中有异彩闪动,却突然闭上了眼。他的眼闭得很紧,双眉紧蹙,胸膛微微起伏,似在挣扎着什么。待他再次睁开双眼时,一切又已恢复正常,又是那种真诚的目光和暖暖的笑意。
“明天是端午,一起去看龙舟如何?”
……
这世界上有一种人,只要一玩起来就能将一切烦恼抛到脑后。老娘我恰恰就是这种没心没肺的人。所以,尽管三少和文怡之后都不见人影,让我烦躁得一晚上没睡好,但当楚玄拉着我的手挤在热闹非凡的西湖边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全是对端午龙舟赛的新鲜劲儿,半点三少的影子都没有了。
古时的西湖真是个让人清神气爽好地方,站在岸边就能看到水里成群的小鱼小虾们追逐嬉戏,偶尔还能看到甲鱼和螃蟹上来冒个泡。
岸边早已人山人海,兴奋的人们手臂上缠着彩色丝带,许多人天不亮就来了,只为了占个好位子看龙舟。我们到的时候人群早已围了几层,要不是有人认出了我身边这位远近闻名的“楚神医”,自动让了条道出来,我们根本别想挤到岸边。既然被楚神医拉拉手就能享受这样的特殊待遇,那我也就勉为其难地让他拉着了。
湖面上共有大小十六条龙舟。龙首龙尾用整木雕刻而成,配以彩绘。高高扬起的龙首都是怒睁双眼,一副斗志昂扬的神态。有趣的是每条船的船头都有一人倒立,如果比赛途中那人摔倒落水,就算输了。令人紧张的是,每条船的船尾都用布兜兜着个婴孩,听楚玄说,每年的龙舟赛都是这样,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搞搞噱头,以示惊险。看船上的划手舵手个个气定神闲的模样,应该是训练有素的。但我瞅着那些布兜随着水浪摇摇晃晃的样子,还是暗暗捏把冷汗。
铜锣一响,比赛开始了。十六条龙舟齐头并进,湖面上的吆喝声、人群的呐喊声和岸边的锣鼓声此起彼伏,场面十分热闹。
突然有妇女的尖叫声传来,岸上的人群骚动起来,惊呼声刹那间在人群中炸开。有人高呼:“那条船上的伢儿落水了!”
我心里一紧,忙向湖面上望去。龙舟上也是一片骚动,湖面上和岸边都不停地传来“扑通”声,龙舟手和岸边水性好的年轻人纷纷跳水。这时,许多人指着一个方向示意孩子落水的地方,几名似是家属的男女老少挤到岸边嘶叫,还有些妇女在人群中焦急地向岸边挤,大声询问是谁家的孩子……场面十分混乱。
幸运的是那婴孩落水的地方离岸边较近,不多时便有人在水里高举起一个布兜,冲着岸边大喊:“救到了!”
好多人都鼓掌喝彩来。又有一人叫道:“那伢儿怎么不哭啊?”气氛顿时凝重。人群又是一阵骚动,离得远的都往那人上岸的方向涌去。
“原地等我。”楚玄往哪个方向望了一眼便匆匆挤入人流。
站在原地可是个高难度的任务。我不知他怎能晃了两晃就钻入人群不见踪影,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我已被挤在人群中间,行动根本无法自主,只能在人潮中随波逐流。
又过了一会儿,那婴孩被救起的方向爆发出一阵欢呼,还夹杂着孩童啼哭的声音。我松了口气,心想定是那孩子终于得救了。这时人群更乱,有些人想挤到救起那婴孩的方向看个究竟,有些人四下散开想挤回岸边继续看龙舟赛。我试图挤回原来的地方等楚玄回来找我,只挣了两挣,不但被挤到了外围,还摔了一跤,弄得满身泥泞。幸好摔跤的时候已经在外围人较稀的地方,而且被一好心大婶眼疾手快一把提起,否则难免被混乱的人群踢伤踩伤。
我定了定神,发现自己已离开岸边几丈远,前面重重叠叠全是人,根本无法挤回岸边,更别说在人群里找到楚玄。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裙摆边缘还在往下滴着泥浆,湿意已经透过裤子触及肌肤,很是难受。索性不等楚玄,按原路返回德兴堂,反正他若找不到我也会回去。
回去的路上真有些万巷人空的感觉,只有几只看门的土狗在门内嗅到我经过时,警惕地叫几声。德兴堂里的人也几乎全去看龙舟了,只留了个伙计以防万一。
我诧异地发现我的房门竟是半开着的,记得早上出门时明明是锁好的啊。我蹑手蹑脚地矮身溜进屋里,一股冲天的酒味扑鼻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