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谁放开了手,谁就注定要后悔。
少蟾处理药材的时候,绣云就坐在一旁大声读信, 他便给她解释那些信都是什么人写来的, 与他们怎样相识, 信里讲了些什么事, 绣云听得津津有味。终于, 打开一个有些磨损破旧的信封,抽出略有污痕的信纸匆匆扫过两眼,绣云便黯下脸色, 皱着眉把信递到少蟾面前,少蟾看罢, 心情也有些沉重, 原来写信人是他的一位同侪, 说某地疾疫肆虐,百姓病亡惨重, 始终也没找到适当的医治方法,前景堪忧,便请少蟾前去帮忙。他凝眉看向绣云,她立刻说:“我和你一起去,我也能帮你们。”
少蟾忧郁的摇摇头:“对你来说, 那里太危险了。”
绣云便明白, 自己的身体自然不能和少蟾相比, 去了只会更添麻烦, 也不再坚持, 便说:“好,那我在家里等你。”
少蟾淡淡一笑:“去归闲庄吧, 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会很辛苦,也会很寂寞,我实在不放心。”
绣云自然不愿让他劳碌之中再添牵挂,便也一口答应,笑着说:“也好,其实我一直没有多少时间和凤翾好好亲近亲近呢。”
二人匆匆收拾好行囊,第二日便上路,少蟾先送绣云去归闲庄,凤翾却不在,玉庭也刚回来没两天:“苏老爷寿诞,我拜完寿先回来了,凤翾留在那里多住些日子。老人家年纪大了,身边又没有儿女子孙,总归很寂寞,我让凤翾好好陪陪他们。”
“你这个新姑爷为什么不留在那里过完八月节,更可讨好岳家?”绣云逗问师兄。
玉庭笑着说:“西疆来人这两天就会到,所以我得赶回来等候。”绣云点点头,她知道师兄的祖辈和父叔都是靖边将帅,他生于边塞,幼年之时,边疆不宁,父母为存一脉骨血,将程氏独苗送回内地,交由褚大侠抚育教养。后来,战事平息,邻国修好,程家依然留镇西疆,一为慑敌,一为整治边城,安顿民生,家中也有儿孙出生,玉庭却已与师父结缘匪浅,难舍难分,便再也没有回归父母身边。然而两地常有家书来往,每逢正月八月,又有礼物送来,都是些边地或者异域特产,不算珍贵,却也颇为罕得,聊寄骨肉情念。眼下又将逢中秋,边境遥远,难以任意改换行期,因此玉庭必要在此等候家中来人。
少蟾说了此行目的,玉庭沉稳的点点头:“你放心去,云儿交给我吧。”又笑着对绣云说:“你的闺房一切如故,只是你屋里的水珠,她家里人说已经替她择好配偶,我便送她一些嫁妆,让她走了,始终没有补新的,这两天,你自己去挑中意的丫鬟吧。”
绣云抿着嘴,笑得十分顽皮,看看少蟾,又看看玉庭,得意的说:“我已经习惯自己照顾自己了,也不需要什么人来服侍,不要我伺候别人便好。我屋里那些女孩,既然我不肯带上她们去做陪房,师兄你又断断不会收为姬妾,不如趁年轻,让她们各自去寻出路,省得留在这里痴心妄想。”说得两个男人十分尴尬,却又觉得好笑。
绣云和玉庭送少蟾来到门外,绣云拉着夫君的手,依依不舍:“李大哥,我留在这里,有吃有住,有人照顾,也有人陪伴,你自然不必为我牵挂。只是你自己,一定要多加当心,好好保重,不要让我担惊受怕。”少蟾笑着点点头:“你别胡思乱想。还要像你以前在庄里那样,多玩多笑。我一处理完,很快就回来接你。”玉庭站得远远的,偷偷乐,心想,这两个人的性情果真跟我以前所认识的大不一样,成了亲,都变得这么婉转细腻。
绣云便留在归闲庄,起初两天,自然愁眉不展,思念不止,玉庭便想法子百般开解她,带她看庄里新添新置的新鲜玩意。凤翾和玉庭果然是志同道合,最会花钱,衣食住行、刀枪剑戟、卷集簿册、草木花鸟、赏玩用度,将天底下那些珍奇罕有,非凡不俗的物件搜罗个遍,每日从睁眼到合眼,见的、摸的、用的,都与寻常人家大相径庭。绣云看得连连称奇:“我看,师父这处‘归闲庄’,很快就要被你改成‘藏珍楼’了。”来到凤翾房中,一见门口那架紫檀屏风,绣云立刻大感意外:“这又算什么宝贝?”
玉庭温柔的看着她:“凤翾非常喜欢你绣的那套山水图,便请人裱制成屏风,摆在眼前。”
绣云撅着嘴问:“不知她是喜欢我绣的,还是喜欢你画的呢?”
玉庭无奈的轻轻摇头:“她那么笨手笨脚,当然羡慕你的手艺了。她还有许多算计要请你帮忙呢。”
绣云轻轻施了一礼:“愿效犬马之劳。”转而又笑着问:“那你有没有替她画过像呢?凤翾的姿容,你的笔墨,我的针线,必为当世罕有之杰作。”玉庭的笑容却淡了一些,只是摇摇头,便带着绣云去看别处。
二人又讲述各自的生活,也有许多趣闻轶事彼此分享。渐渐的,绣云也不再寂寞消沉,又恢复少女时那般活泼爱笑。况且玉庭的家中从来都不会冷清,五湖四海的奇人异士往来不绝,天南地北的故友新宾高谈阔论。有些人是早就认识的,再见绣云,自然叙起许多旧话,又谈到少蟾,都赞她嫁了一门好亲事。有一日,来的却是玉庭在外新结识的朋友,一到前厅,看见玉庭和绣云正坐在主人的位子上说话,便深施一礼:“程庄主,程夫人……”绣云一愣,满面绯红,玉庭却朗声大笑:“内子正在归省。这位是我师妹,嫁与潼山李少蟾。”那位客人也十分尴尬,连忙赔礼:“原来是李夫人,失敬,失敬。”那日起,绣云便不太陪师兄一起见客人了。
这日,西疆来人到了,绣云也兴冲冲的跑来看。程家人虽然从未见过绣云,却听玉庭屡次提起,心中早已亲熟,更将她当作自家女儿一般。来的有诸多兵役押运什物,上前厅送信的却是一老一少,那少年人急于巴结,一见主人,便连忙叩拜:“小人参见大少爷,大少奶奶。”那老人赶紧拦住他:“混说,这位不是少奶奶,却是姑奶奶。”那年轻人茫然不解,却也不敢再乱说,低着头站到一边,那老人笑着解释:“大少爷莫见怪,他是新来的,家里的事不太清楚。”玉庭笑着摆摆手,并不介意,绣云却已满脸通红,不知如何是好。那老家人送上家书,又一一交代运来之物,却有一大箱是专门送给绣云的,内容十分体贴。原来,程家人听说绣云的夫君通晓医术,便在吃穿用度之外,额外送来两本医书,都是从异国他族搜罗来的医方药典,另有数十种草药,皆特产于边外极遥之地,中土很难见到。绣云欣喜异常,连连称谢,老家人道:“老爷听说李姑爷走南见北,阅历非凡,也邀姑奶奶和姑爷去西疆见识见识呢。便是大少爷也该带着大少奶奶去拜拜公婆。”玉庭笑着,随意点点头。
家人走后,玉庭再无事务,凤翾和少蟾却都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一日,玉庭找到绣云:“云儿,想不想出去走走?”
绣云笑着站起身:“好啊。”
玉庭却摇摇头:“别着急,不是立刻就走。我们去远一点的地方,要一两天路程。”
绣云满怀好奇:“你又发现什么好玩的地方了?”
玉庭犹豫了一下:“想不想……去慈州看看。你离开之后,就再没回去过。我也有些年没去了。”
绣云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好吧,我都快记不得那里什么样子了。”
玉庭露出笑容:“好,我这就派人去准备。”
玉庭陪着绣云,乘了一辆宽敞舒适的大车,不慌不忙的来到慈州。先到褚家老宅,久已无人居住,却有一对老家人一直在此看护照理,一见二人,又惊又喜,竟有些热泪盈眶:“程少爷,林小姐,你们终于回来了。”再细看二人的装扮,忙改口:“唉,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二位自然早已成家,我那时就说过,少爷和小姐本是天生一对,锦绣良缘,羡煞旁人。”绣云红着脸只是摇头,玉庭却哈哈大笑:“我夫人姓袁,云儿的夫君姓李,都是一等一的人物,下次带来给你见识见识。”老家人吃了一惊,无话可说,玉庭拍了拍他道:“我和云儿要在这里住几天,麻烦你收拾出两套房间,别的就不必劳心了。”
第二日起,二人便在城内外游逛,将有二十年过去了,这座小城却无甚变化,走过曾经熟悉的街道、店铺、郊野,往昔的情景历历在目,栩栩如生,绣云渐渐变得意兴盎然,欢欣雀跃,时时都有惊喜的发现。
“哎呀,你看这处戏台还在,逢年过节一定还有好多人挤在这里看戏。那时候你笑话我个子矮看不到,大师兄就抱我骑在他脖子上。”
“你却一上去就被戏台上的鬼脸吓哭了,我们只好带你去吃包子。”
“不知道那家王记老店还在不在,我以后再也没吃过那么香的包子。”
“你从小就只惦记着吃,一看到包子就眉开眼笑,吃完了还把手上的油都偷偷蹭到我的衣服上。”
“你衣服上的花纹和我的手绢一模一样嘛,我以为都是擦手用的。”
“原来就是因为这个!我这么多年都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那是你从小就只琢磨衣衫服饰,比女孩还讲究!”
……
二人说着笑着,忽然看到路边一个小摊,绣云兴奋得跑过去:“原来这里果真还有这些东西卖!我在别处哪里也找不到!还以为自己只是梦见过!”那摊位上摆挂着各式各样的桃木小件,用材便是慈州城外特产的一种桃木,雕工都是慈州城里本地居民祖传的手艺,虽然不算珍贵稀罕,却也十分古朴别致,绣云拿起这个又放不下那个,看得爱不释手,恋恋难舍,有一只木镯,刻成镂空的蔓长春式样,另一柄木梳,却是浣纱女的身姿,还有一方木盒,竟附着完整的九连环锁,打开来,内有小小的机关暗格,玉庭笑着问:“有什么秘密要藏吗?”绣云最后拿起两支簪,一支是一簇锦带花,另一支是一双共衔一串珍珠的比翼鸟:“你说哪一支好看?”
“那要戴上试试才知道。”说着,玉庭将两只簪分别簪到绣云发髻间,打量了很久,苦苦思索,终于还是说:“都很漂亮,实在太难取舍了。”
摊主趁机说:“公子真是好福气,尊夫人容貌又好,眼光又不俗气,这两支……”绣云放下簪转身就走,玉庭对摊主淡淡一笑:“我都要了。”
玉庭追上绣云:“云儿,送给你,我也有好久没给你买什么首饰了,这两支桃木簪,配你现在的身份,也不算张扬,你戴上很好看。”
绣云愁眉苦脸的望着玉庭:“师兄,对不起,我总是让别人……”
玉庭温柔的一笑:“不知者不怪,你也不要太多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