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不愿走的你,要告别已不见的我。
从山顶回来之后,绣云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往一般无所顾忌的对待少蟾了。有时她觉得很甜蜜,就像寻回痛失已久的珍宝,有时又觉得很忧伤,因为担心自己有一天又会得而复失。她和少蟾说话的时候,不敢看他的眼睛,心底会突然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慌乱,答话也前言不搭后语。少蟾对绣云却并无异状,一如既往的坦然和体贴。
那晚绣云用过药,少蟾照例为她诊脉。她犹豫的伸出右手,把头偏向一边盯着墙角,然而在少蟾的指尖搭上她的手腕的那一刻,她忽然心底一动,几乎抽回手臂,她能感觉到在少蟾温暖的指尖之下,自己的脉息和心跳同样急促。她终于不顾一切的站起身跑回房里,留下少蟾带着忧郁的微笑看着紧关的房门。
绣云一个人在屋内呆呆的愣了很久,没有人来打扰她,也没有人来和她说话。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起身来到窗边,伸手推开临江的大窗,只见一个身着灰衣的背影静静的坐在江岸的一块大石头上,一条小径从厨房的后门直通那块石边。他伸手摘了一片苇叶,很快,夕辉晚照下传来一阵悠扬清亮的笛声。绣云伏在窗边,一动不动,痴痴的看着,听着。忽然,她看见西边不远处另一个水蓝的身影沿着江边的村路窈袅而来,心里不由得揪起来,手心微微发凉。所幸,不多久,那阵笛音便戛然而止,那个灰衣人影立起身,抖抖衣衫,沿着小路转回来。绣云急忙将窗虚掩,等她听到隔壁传来开门又关门的声响后,再偷偷分窗向外看去,只见暮色下,田小英手挽竹篮,独自一人,走过那块大石,又继续沿着村路向东行去。绣云不去理窗户,跌坐在榻上,心中五味杂陈。
第二日清早,少蟾并未出门,他见绣云已经起床,便进屋去对她说:“林姑娘,我答应镇上药铺的葛掌柜要为他送一些药材过去,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见绣云没答言,又说:“镇上有一家很好的酒楼,我想你一定会很喜欢。”
绣云好奇的问:“我又没有去过,你怎么知道我会喜欢?”忽而恍然大悟:“哦!李大哥,你是说——我已经可以……”
“对,你已经可以饮酒了。”少蟾的眼里笑意盈盈:“这些日子来,我只能用粗茶淡饭招待你,想必让你受了不少委屈。我请你去镇上的酒楼,一来向你赔罪,二来庆贺你伤势痊愈,恢复如常。”
绣云刚刚扬起的笑容慢慢散去,心里想:“我的伤这样快就已经好了?那个何百难却也没什么了不起。只是……只是我的伤既已痊愈,便再无借口留在这里,我又要……又要和李大哥分别了?”
少蟾看透了她的心思,心底暗暗疼痛,嘴上却要笑着说:“你若是和我同去镇上,就可以……可以换上那些漂亮衣裳……”说罢,不等她流露出害羞或者气恼的神情,很快跑出房去关上门。
走大路去镇上足需一个半时辰,少蟾并未使出脚力,任凭绣云时快时慢。她一时感受着和风暖阳,觉得神清气爽,脚步便欢欣雀跃,一时又猛然想起“怕是我最后一次和李大哥这般快乐的同行”,立刻灰心丧气,步履慵懒。
少蟾进药铺的时候,绣云躲在一旁,随意的看些街边的风土。不一会儿,少蟾就面带笑容走出来,心有筹谋的对绣云说:“事情办完了,我们去吃饭吧。”他带着绣云一直来到一幢古朴清雅的高楼前:“就是这里。”
绣云抬头一望,只见足有丈余的门楣上高悬着一方木匾,上书三个癫狂的大字:“醉云楼”。她抿着嘴笑了:“怎么叫这样的名字?”
“这里的主人自诩楼高酿醇,芬芳冲天,浮云过而沉醉,所布之雨亦颇有酒香,所以名为‘醉云’。我们就进去见识一下如何‘云过而醉’罢。”
小二带二人来到最高一层,临窗的座位,绣云向外一看,江如白练,横陈眼底,两岸瓦檐累累,街巷穿插,高天流云,果真仿如触手可及。待她收回目光,少蟾已点好了菜,小二端上润口的凉茶,倒也清香沁心。
又过了不多时,菜馔一碟一碟送上来。绣云看了一样笑着点点头,看了两样略略惊讶,看了三样睁大了双眼,待汤肴酒果全部备好之后,她已经是目瞪口呆了:“李大哥,你,你怎么会知道……莫非你除了会替人诊脉,还会读人心思不成?”
少蟾莞尔一笑:“玉庭若是路过附近,有时会约我来此小聚。他每吃一样,便要说‘这是师妹从小最爱的’、‘师妹向来一口也不肯吃’、‘师妹若尝过一定会喜欢’。”
“所以你都记在心里?”
“要怪玉庭反复聒噪,想记不住都不行。”
绣云发现自己有些日子未曾想起师兄了,若是以前,听了李大哥的这些话,她准会为师兄对自己的了解和挂念而满心欢喜,但是现在,她想的却是“不知李大哥听师兄提起我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师兄真的提过很多很多次吗?”
不管如何胡乱思想,绣云却是真的觉得肚子饿了,而且面前的菜肴样样都是自己最爱,所以放下矜持,痛痛快快的美餐起来。
少蟾吃得不多,只是静静的看着绣云心满意足的样子,偶尔随意谈几句话。
此时的客人寥寥无几,楼上原本很安静,忽然听得“蹬蹬蹬”一阵急促的脚步响,众人的目光不由得一齐转向楼梯口。只见走在最前面的是位少年人,一身素白,箭袖快靴,额镶明珠,腰悬美玉,虽然是气势磅礴的男装扮相,然而看那明艳照人的唇齿眉眼却分明是一位少女,年纪也不过比绣云长一两岁。她身后跟着二男二女,各自悬刀佩剑,一脸的凛然傲慢。绣云只瞧了一眼,便回过头来继续与少蟾一边吃一边说笑。
那位少女扫视了整个大堂,挑了张桌子坐下,四个家人分立左右,小二慌忙过来招应。少女一概不看菜单水牌:“小二,拣你们家最拿手的小菜来几样,不可过于荤腥油腻,但求精雅别致。”说着,摸出一锭银子,“只照这些去做罢。”
小二点头哈腰接过银子,近有二十两,连忙说:“公子,这些银子足够置办一桌上等酒席了。”
少女不屑的挥挥手:“拿去。但看你家师傅的手艺。”
小二自顾去准备,那少女也不用茶,满不在乎的一一打量顶楼的客人。看到窗边时,只见一个背对自己的灰衣男子,貌似家境不丰,在他对面的姑娘倒是衣衫富丽,有几分娇俏可人。白衣少女“哼”了一声,刚要转过目光去看旁人,忽然见那姑娘不知听到些什么,偏过头,掩着嘴,不住的笑。白衣少女一下子被她发髻间一小朵金灿灿的光华吸引住了,皱着眉盯了好一会儿,然后一言不发的打了个手势,一名家丁立刻走到近前伏下身,白衣少女对他耳语了几句。
见绣云已经用过酒菜,少蟾笑着说:“既然你那么喜欢从楼顶望下去的景色,不如我们去江边看一看,前面不远有一座石桥,颇有些掌故,前朝的刘黻山曾经在桥头题诗……”
话未说完,只见一名佩刀的家丁走过来,看也不看少蟾,直对着绣云说:“这位姑娘,我们家公子请你屈尊移驾,他有话要对你说。”
绣云虽然并未再多留意那一主四仆,对那位少女的初见印象却并无好感,便也不客气的摇摇头:“我与令公子素不相识,自然无话可说。恕难从命。”说完,再也不理他:“李大哥,那我们就会了账去看桥吧。”招手便要叫小二。
此时,那位白衣少女已经走到绣云面前,拦住她:“等一等,我有话要问你。”
绣云站起身,再次看清自己与这位少女果然是从未谋面,便望着她,看她到底有什么话可说。
“你头上那只簪,哪来的?”
绣云听了反倒大感意外:“朋友送的。”
“你的朋友姓甚名谁?与你什么关系?他又是在哪里得来的?”
绣云先见她骄蛮跋扈,又听她句句无礼,本已厌憎,只是眼下不肯在少蟾面前轻露凶相,便压着怒,只是冷冷的说:“这些话我不必告诉你。我们要结账离去。请小姐让开。”
那少女“唰”的变了脸色,两腕轻轻一抖,不知怎的就有两柄短剑在手,向着绣云直刺过来。绣云闪身让开两三剑,却见招招狠毒,剑剑致命,不由得怒火中烧,取过宝剑举手相还。那少女虽然下手狠辣,功力却尚欠琢磨,绣云剑未出鞘,十招之内,便已逼得白衣少女无可招架,那些家人各拉刀剑围在四周,未得主人命令却也不敢轻易上前。
绣云心里暗想,这姑娘虽年轻貌美,却如此嘴狠心毒,我待要如何教训她又不必惹得李大哥怪我心性暴戾呢?不料那白衣少女趁此时机,剑合左手,右手一扬,三道寒光照着绣云的面门、哽嗓和前心直飞而来,她再想闪避,恐怕为时已晚。
绣云只见到眼前一道灰影闪过,少蟾的手臂正拦在自己身前,那三枚银钉已经被他稳稳接在指间。
那位白衣少女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一身旧衫,貌如落魄书生的男子竟然轻易破了自己最引为自豪的绝技。又见他低下头温柔的对绣云说:“林姑娘,你没事吧?”白衣少女的脸色转而变得又羞愤又恼怒,冲着绣云厉声叫道:“你,你有什么好处?你又没有国色天香之貌,为什么走到哪里都有男人帮你!”
绣云气得刚要反驳,少蟾正色说道:“姑娘,今日若是你遇人无端挑衅,又遭人毒箭暗伤,即便你我二人素昧平生,我也必然不会袖手旁观,坐视不理。请姑娘自重。”说罢,将那三只银钉放在桌角,只见钉尖泛着冷冷的绿光。
白衣少女气得无话可说,伸手抓过暗器,一扭身“咚咚咚”下楼去了,四位家人紧随其后。
少蟾轻叹了口气,摇摇头,转身刚要问绣云如何与那女孩结仇,却见她呆呆的盯着桌角,满脸的愤怒和痛苦,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他以为绣云不堪受辱,便要扶她坐下加以安慰,绣云只是站着不动,一言不发。
少蟾默默结了账,拉着绣云出了酒楼,沿着江边来到一处安静的所在,在一条石凳上坐下。清爽的微风从水面吹来,江畔杨柳依依,绣云慢慢的恢复常态。
少蟾低声安慰道:“那少女只是年轻气盛,缺乏约束,既然她未能伤害你,你也不必耿耿于怀。只是,你与她可曾相识?”
绣云并没有回答,也忘记了自己从未与少蟾论及武功,她皱着眉对少蟾说:“李大哥,刚才是你接下那三枚暗器,你可看清,她,她是哪一门的人?”
少蟾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的说:“那是函岭苏家的洛珠钉。”
“这么说,她就是苏家的人了。”绣云咬牙切齿的说。
少蟾温柔的说:“向闻苏家的洛珠钉只传儿女,不传弟子,那少女应该是苏氏后人。你师父曾与苏家前辈累世知交,你却如何与她结怨?”
绣云直望着少蟾,说:“她为何对我痛下毒手我却不知,我以前别说是从没见过她,便是听也未曾听说。若是早知道她姓苏,我刚才便该一剑杀了她!”她紧握宝剑,直握得指节发白,手臂颤抖。
少蟾轻轻移开她的手:“你既然不知道她的姓名出身,又如何恨至要伤她性命?即便有哪一位苏姓人与你有仇,又未必怪到这位姑娘身上。”
“那是因为你的亲生爹娘不是被姓苏的害死的!”绣云怒道,话一出口,却又后悔:“李大哥,我不是……”
少蟾摇摇头:“没关系。你愿意把心事告诉我么?”
绣云不由得抓住少蟾的手:“我从未见过我爹爹,我三岁那年我娘就过世了。我只记得我娘总是卧在密不透风的房里,总是病弱无力,总是郁郁不乐。妈妈抱我去见她的时候,她会对我很温柔,可是却从来未曾露出笑容,也从来未曾让我感受到温暖和开心。
“后来,我被师父收养,庄里的人都对我千依百顺,我也渐渐淡忘了幼年时候的事,只好像自己生来便是归闲庄的大小姐一般,也从未有人对我提起我的父母。
“有一次,师父和客人说话,正好妈妈带我路过。我便听到师父说,说我爹爹本来与苏家的千金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不料那苏小姐负心毁约,另嫁袁氏。我爹爹一片痴心不曾悔改,虽然遵从父母之命娶了我娘,心里却始终难以释然,遂终日沉溺杯中,以致英年早逝。我娘枉为林氏夫人,却不曾享受夫君一丝怜爱,亦郁劳成疾,撒手人寰。只剩得我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从那以后,我便记下,苏家的女人个个薄情寡义。我总要杀了那个负我爹爹,害死我娘的女人,替他们报仇!”
少蟾从未见过绣云如此仇深恨重的情态,再看自己的手臂,已被她抓得渗出鲜血,而她却全然不知。少蟾轻轻拍拍绣云的手:“林姑娘,我贸然问你一句,这世上若是有人辜负你,你会如何?”
绣云脱口而出:“我杀他!他枉费我青春华年,赤心真情,我必要他以命还报!”
少蟾摇摇头:“不对,你再想一想。”
绣云一愣,忽然想起,这世上并不是未曾有人辜负自己,便松开双手,无意识的扯着自己的衣带。很久,才淡淡的说:“李大哥,那情形完全不一样,我……”究竟怎么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
少蟾拉下衣袖,遮住手臂的血痕,温柔的说:“那是因为你了解自己所经历的分合,并不是简单的一个‘负’字了事,也不是一人一罪所致。你痛惜自己父母的身世,一心只愿用旁人的痛苦来弥补他们的痛苦,可是你并不了解其中的始末缘由。且不论你当时年少,不解其事,也不论尊师一家之辞,所述虚实,便是从头至尾目睹了当年的每一人每一事,若非其中人,又如何能明辨曲直呢?况且男女□□,本无是非。那苏家小姐所为何故轻悔婚约,另嫁良人?个中道理,只怕并非某人某事之过。”
绣云把话已出口,心里便冷静下来。当年她无意听得此事之后,始终将愤怒和恐惧深藏心底,便是对师兄也未曾说起,旁人都以为她只当自己的父母双双染病不治而已。如今,先遇苏家少女,再对少蟾吐露心事,她反而第一次认真计划起此事的对策了。
“好!那我就去找当年知晓此事的人问个明白,若是那苏小姐果真无故见异思迁,我便是不能伤她性命,也要当面痛骂她一顿,让她晓得自己所负罪孽,此生再也莫想坦然安度。”
“你师父对你和玉庭最亲,他又长你数岁,也许你师父曾将此事说给玉庭呢?或者他知道哪些人与此事相关。你第一个便该去问你师兄。”
“不!李大哥,我从未对师兄提起此事,也请你不要告诉他。”绣云满眼哀求的望着少蟾。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这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也是第一件她决定要对师兄隐瞒的事,有生以来第一次,她不要依靠师兄,而要自己一个人去做这件事。
少蟾点点头:“你若不肯,我当然不会乱说。”
绣云想了想,又说:“师兄即便知晓,也是道听途说,未必可信。以年龄看,大师兄却怕比我父母还要年长不少,当时他已入师门,正不离师父左右。爹爹是师父的远亲,那苏家与师父是故交,大师兄曾与我爹爹和苏小姐相识也不一定,或许曾见当年情状。”
“你却不顾忌你大师兄?”
绣云笑道:“大师兄是我长辈,相当于半个师父。况他如今身入佛门,慧斩情丝,便如佛祖菩萨一般,有什么话又连佛祖和菩萨也要瞒?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师兄若是知情,必定会据实相告,亦不会先存偏颇狭见。”
少蟾点点头:“很好。那等你能够远行之后,我们先去孤霞山请教苦渡大师。”
“你要和我一起去?”绣云的脸上一扫阴霾,洋溢着灿烂的光彩。
“怎么,你不愿我同行?那我……”
шшш ●тTk ān ●¢ Ο
“不是!不是!我很愿意!我很愿意!”绣云快乐的抓着少蟾的袖子,那日从山顶回来之后的种种忧虑一扫而光。
少蟾笑了,不假思索的说:“他日若是我有负于你,真想不出来你会怎样……”未及说完,已经十分后悔,心里连连责备自己如此不检点。
绣云也是一愣,慢慢说道:“李大哥,你若负我,我要去寻遍天下内功高手,让他们一人打我一掌,要么便立刻死在你面前,要么让你一辈子也治不好我,只能天天眼看着我受苦。”
少蟾心里一阵痛楚,低低的说:“你又在说大话了。你再仔细想一想,这世上是否真的有一个人,值得你如此对待自己。”
绣云毫不犹豫的说:“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