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狂风和暴雨仿佛席卷了整个世界。

夜深了, 路上的行人顶着快要散架的雨伞匆匆忙忙赶路, 街道边上一排排的商铺早已经关了门, 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几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还亮着灯光。

商铺对面是这里的街区公园,里面有一条长长的石板路,被两侧郁郁葱葱的树林所环绕着。

石板路中央的人行道两旁每隔几十米都会有一架长椅,天晴的时候, 夜晚纳凉的人总是喜欢三两个坐在这里一边仰望夜空一边唠嗑。

今天因为暴雨的关系, 小树林几乎没什么人, 风雨让枝叶随风肆意荡漾,一眼望去还有些阴森可怖。

隔壁马路上偶尔驶过的私家车的远光灯照射在这边密林的树叶上,雨水折射光影,一瞬间模模糊糊能够看清密林内空荡荡的模样。

就在这片幽静深处的一架长椅上,端琰静静地坐着。

他的头疼的厉害,对于一个沾惹一滴芒果汁都会全身不适的人来说, 今天那一大杯鲜榨的芒果汁, 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从嘴唇到口腔内部再到舌头乃至喉咙都失去了知觉, 神经仿佛被麻痹,吞咽变得极其困难, 呼吸也变得极为艰辛。

即使之后匆匆跑去药店买了抗过敏药, 缓解了呼吸系统几乎痉挛的急症情况,但早已被充分吸收的芒果汁此刻仿佛已经侵蚀了他的五脏六腑,密密麻麻如同荨麻疹一样的疹子悄无声息的在身上开放,所到之处瘙痒难耐,还会有些微微发痛, 这一切都疯狂的折磨着端琰的神经。

当然,让端琰失魂落魄的罪魁祸首并不只是芒果过敏带来的全身不适,更多的是他此时此刻极为挣扎的内心。

他大概知道徐子元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对方料定了自己肯定知道吕佳音身上的秘密和整个案件的部分真相,如果自己能为他们提供一个更劲爆的、更有利于上官泽的消息,那么他一定会说:“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帮助你的母亲。”

但是,母亲能够获得帮助的可能性,其实微乎其微。

母亲被抓,本身就是上官泽和许三埫谈拢后的最直白的表现。

也许对方从母亲被抓后找自己的目的根本就不是谈判,而是利用自己如今的慌乱套出更多他们想要的东西,顺便可以将想要收拾掉的人一网打尽。

而自己的母亲,说不定本身就在这个名单之中。

毕竟,母亲说到底只是许三埫的一颗棋子。

利用之后给点小恩小惠,出事的时候立刻弃之作废。

许三埫是不会为了自己母亲这种小人物大动干戈的,碍事的话,丢了就行了。

端琰脸上的表情越发颓废。

他头一次发现,面对权力的时候,自己竟然会卑微到无计可施,所有的关系户在这一刻显得都是那么陌生和苍白无力。

一时之间,他竟然找不到任何办法来帮助自己的母亲。

端琰闭上双眼,任凭大雨泼洒在他的身上。

夏季的雨水总是狂暴而凶猛,水浪拍打在身上甚至有些微微发疼。

端琰垂下头,委顿无力地撑起脸颊,整个人的精神已经崩成了一条线,仿佛再有一丝一毫的刺激,下一秒就会绷断似的。

而怀中的手机从刚才就不断地响起,他沉默地看了两眼:全都是陈月洲和父亲打来的。

端琰缓缓伸手擦去手机屏幕上的水渍,呆滞地看着刺亮的屏幕发呆。

直到一条短信印入眼帘,看到发件人,端琰划开——

[想好怎么说了吗?想好了的话,明早我们就见一面吧。]

端琰将手机反扣在手心,垂下眼帘,一言不发。

……

这个不安静的夜里,像端琰一样沉默的人还有端溪。

身处小黑屋之中的她,透过狭窄的小天窗,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世界,脸上倒没有太多表情。

她似乎早就看到了未来,所以只是在安静地等待结果。

说到底,从决定踏入这场游戏的那一刻开始,世界上就没有了黑或者白,正义或者邪恶。

原始资本的积累向来都伴随着罪恶,这不过是一场不断更换队形的站队游戏,你亡我兴,你兴我亡,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她很平静,仿佛没有一丁点害怕。

只是在想到自己的儿子时,视线才渐渐地远了起来——

那是无数年前的一个夏天,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她被父亲罚站,顶着炎炎烈日,手上攥着一份89分的数学试卷。

其实89分并不是个差劲的成绩,在班上能进前十,只可惜,她生在一个连89分都显得无能的家庭里。

文人家庭出身,家里老人是早一波留洋知识分子,从小亲戚们都住在一个家属院里,你家孩子考几分、我家孩子考几分、你家孩子拿了什么奖项、我家孩子得了什么奖金……都是家长们攀比炫耀和茶余饭后交谈的谈资。

父母那辈人基本都是多生子女,他们因为共同的血缘亲情而产生归属感互相惜悯,却也因为自幼点点滴滴不愉快的积累而产生埋怨和厌恶。

人不会认为外人的善意理所应当,所以外人对自己释放恶意的时候,虽然气愤却也觉得正常;可是,人会觉得亲近的人对自己善意理所应当,所以当亲近的人对自己释放恶意的时候,那份憎恨和绝对不可原谅,很容易刻在骨子里一辈子。

于是,他们一边希望自己的兄弟姐妹们不要过的太悲惨,一边又希望他们的兄弟姐妹们千万不要过得比自己好。

同情、羡慕、心疼、嫉妒、憎恨……这些现实而复杂的感情,在这些多生的兄弟姐妹之间疯狂繁衍着。

最终,所有的情绪变成了父母对她的那句:“我不求你别的,你至少得比你表妹强吧!”

可是,就这“至少”两个字,是她前20多年人生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的表妹林安安,太强了。

因为强,所以觉得每个人的人生都很简单,所以觉得只要努力就能考满分,所以觉得只要奋斗就能上清华。

林安安的天赋让她生儿就是一个何不食肉糜的人,永远站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不会理解别人的痛苦,更不会理解别人因为她的存在而产生的痛苦。

她让埋头努力的自己这么多年的人生,仿佛显得一文不值。

但是,自己对林安安的嫉妒,在学生时代的那段时光里,说到底也就是打打嘴炮和偷偷把她的试卷丢马桶里的程度而已。

因为罚站过后,爸爸总是会给她准备好吃的西瓜冰沙,妈妈总是会换着授课方法给她补习。

爸爸妈妈很爱她。

因为被爱着,因为幸福着,所以心底是被填满的,负面的情绪再多,到头来内心能装下的也不多。

长大之后,她有幸福的家庭,有着和她一拍即合并且相爱的丈夫,有成熟稳定而又发达的事业……纵使依旧嫉妒着考上清华的林安安,可也只是嫉妒罢了,她的人生还要开辟出更多的幸福,无暇顾及别人的幸与乐。

那是一个秋老虎猖狂的九月,天气是火辣辣的热,医院的产房里,伴随着一声婴儿稚嫩的啼哭,那个注定要和她一起携手谱写幸福生活的孩子出现了。

是一个男孩子,遗传了家里人黑色素不是很发达的体质,他的双眸是浅褐色的,头发是亚麻棕,通体雪白。

他的出现让整个病房里其他所有男孩子和女孩子都黯然失色,因为,他实在是太漂亮了。

十月怀胎的积累和期待,她捧着手中纤细弱小却又美好的小生命,看着他依偎在自己怀里哭泣的模样,那一瞬间,她的身体里仿佛充满了能量。

人是那么的孤单,无论和家人多么要好、和恋人多么相爱,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也时常感觉到巨大无比的孤独感笼罩着自己。

可是,当孩子从自己身体里面被分离出现的那一刻,她仿佛找到了生命的归属感——毕竟,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比她和孩子的这份关系更显得亲密了。

看着怀中幼小的孩子和身边欣喜若狂偷偷擦眼泪的丈夫,她对未来、对生活、对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可是,她的人生并没有从此如她想象的那么幸福灿烂。

孩子不满一岁的时候,她就发现了奇怪的地方:虽然孩子小的时候都有四处攀爬碰撞家具的情况,但是自己孩子的情况似乎格外的严重。

即使是在阳光透亮的客厅里,孩子也能直直地撞在餐桌上,甚至将脑袋和手撞个头破血流。

原本她只是以为自己的孩子发育晚了些,直到有一天,亲戚家的熊孩子将她幼小的孩子放在危险的高处,而她的孩子就像是看不见前方的空旷一般,就那么直直地向前爬着,然后摔了下来。

如果说一次两次摔跤可以当做是幼儿的调皮和胆大不谨慎,但是反反复复就不禁让人疑惑这个孩子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于是,抱着怀疑的心态,她将孩子送入了医院,结果发现这个孩子果然有问题。

孩子的视力从出生开始就每况日下,直到现在,除了还能够感光,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

用医生的话来说,孩子失明是迟早的事。

至于视力衰弱的具体原因,医学方面也给不出具体的解释,只能暂时归于遗传、免疫缺陷或者外部因素的影响。

而她其实对这个奇奇怪怪的病很清楚。

她们家多数人是化科研究类出身,家中因为免疫系统缺陷导致罹患疑难杂症甚至死亡的人并不是一个两个。

看着怀中这么小就即将被夺走身体上最重要的一部分器官的孩子,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放弃这个孩子。

视力障碍只是这个孩子身体系统缺陷最开始体现出来的一部分,这个孩子长大后极有可能还会出现其他免疫系统疾病,或许就像林安安的父母那样,突然就重症缠身,无药可医,紧接着撒手人寰。

既然如此,不如趁这个孩子还小,让他就离开这个人世,免得长大后遭受世间的各种痛苦,也免得自己这一生要陪伴他活在痛苦之中。

她的这个想法立刻得到了父母的支持。

对于她的父母而言,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从来就只有她而已。

这个孩子能给她带来幸福,那么,父母便爱屋及乌,去爱她的这个孩子;但是这个孩子如果不能给她带来幸福甚至会拖累她的话,父母便会讨厌这个孩子,嫌弃这个孩子的存在。

决定将孩子送人的前一夜,她抱着孩子从医院回到家中,有些狼狈的将孩子放在地上,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擦眼泪。

孩子听到了她的哭声,就顺着声音的方向缓慢地向她爬来。

孩子并不知道正前方有一台木制的小方凳,他摇摇晃晃地爬上了凳子,又摇摇晃晃的摔了下来。

小手臂被凳子锋利的边角割伤了,胖胖的小指头渗出了鲜血,可是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依旧不肯放弃,一路蹒跚爬到了她的腿边,伸出肉乎乎的胳膊抱住她的小腿。

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可他却偏偏抬起头,像个小大人一样,静静的“看”着她。

他没有哭、没有闹,就那么静静地望着她,像是在安慰她说:“我没关系的,我可以的,你要送我去哪里都好,妈妈,你别哭。”

那一瞬间,她蹲下身子抱着地上的孩子放声痛哭了起来。

惭愧、难过和不甘心。

这一刹那,她低头看着怀中的孩子,咬下牙关坚定道:“妈妈一定会让你重见光明的,妈妈一定会让你过得比别的任何小孩子都要好的,妈妈再也不会让你像现在这样被那些坏孩子欺负了,妈妈会加油,妈妈会努力……”

那天过后,她不顾父母的反对,毅然决然将孩子留在了身边,和丈夫一同照顾。

多次求医后,她找到一个可能能够救助孩子的机会——□□移植,成功的话,孩子应该会恢复视力,但是能坚持多久就是个未知数了。

可是,□□移植在当时来说是一件极难的事。

即使是如今这个世道,大多数人依旧无法接受器官捐献,更有不少人认为死无全尸是对死者最大的不敬;更何况那个年代,人人对器官捐献必回至极,即使一副□□能救活三四个人,□□依旧供不应求。

作为一名普通的人民教师,虽然就职于北川国际中学让她有着高额的薪水,可她的身份始终是白领工薪阶层,在稀缺资源竞争方面毫无优势。

吕博的父母婚后没多久就双双过世了,而自己的父母因为反对留下这个身体充满未知灾难的孩子而和她基本断了关系,两人均在海外工作,完全不关心她如今的生活状况。

于是,走投无路的丈夫曾经提议捐出他自己的□□给孩子,但是当时就被她拒绝了。

他们才不到30岁,未来的人生有无限的可能性、未知性和危险性,如果把□□就这么给一个命运充满未知性的孩子,等于主动扩大了他们和孩子未来人生危险的可能性。

她发誓她很爱她的孩子,但是,她的爱是理智的爱,没有到以剥夺自己生命去换取一个命运未知的孩子的生命的程度。

能为孩子做出巨大牺牲的父母,哪怕一秒也要用自己的一切为孩子去争取的父母,值得去歌颂他们的伟大;但是,不愿意把生命献给襁褓中的孩子的父母,也没有理由被道德绑架。

她并非不爱孩子,如果能让孩子重获光明,她愿意最大程度给对方补偿。

但是,以他们夫妻健康为代价去换取一个未知数,这个行为的冒险性太强,如果孩子以后还会罹患其他灾难般的疾病,这个残缺的家庭要何去何从?

那时候的他们家已经被砍掉了一只翅膀,未来三个人的人生都会更加艰险。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光大概是她这一生最煎熬的时光。

每天下班之后,她总是要去医院看一看,尤其是下雪天、下雨天和冰雹天的时候,她都会去医院多坐坐,内心卑微点地期盼着有发生车祸的人愿意把□□捐出来给自己的孩子。

可是,她总是等不到奇迹发生的那一刻。

身为父母无法保护孩子的自责和生而为人对光芒的眷恋,两种深刻的、强烈的人性,每一天都在一起疯狂的碰撞和交织,折磨着她的灵魂。

直到那一天,林安安出现了。

她的出现瞬间给了他们夫妻二人一道光芒,他们再也不用痛苦、不用内疚、不用承受内心的煎熬,但是与此同时,林安安捐献□□的理由也敲响了他们心中恐怖的警钟——

这个家,再一次出现了免疫缺陷导致罹患极症的人。

不过,对于当时的她而言,孩子能够重获光明的欣喜大于一切。

将孩子送上手术台的那一刻,她在内心对天发誓:从自己的孩子得到光明的这一天起,她就绝对不要让这个孩子再失去光明,她会把能给他的都给他,让他过上再也不用担心未来的生活。

90年代初,国内对洋文化的喜爱只增不减,不少家庭觉得孩子如果上不了清北还不如送出国,而当时不少知识分子对国内的应试教育则更是一边倒的看衰原则。

北川国际中学作为向来走在前沿的学校,当时教师职工和学校的主流思想也是西化严重,普遍认为送孩子出国读书是非常好的一种教育方式。

处于对孩子的愧疚和补偿欲,根本没有经济能力送孩子在欧洲发达国家就读的她觉得:林安安发达富裕,既然她有求于自己,不如趁此机会给儿子更好的教育。

当时父亲刚刚过世没多久,向来对自己这个儿子不管不顾的母亲主动提出了要求陪伴儿子在瑞典生活的想法,一方面出于想要缓和与母亲的关系,一方便为了安抚母亲的悲伤,再一方面也是为了孩子出国后有人照料,她也没多想就答应了。

等孩子走后,为了当孩子回国后能拥有更好的资源和环境,她和丈夫拼命工作,又是入党又是评干部,学校里面有各种职称评选,他们积极参加和竞争。

她不是没想过去瑞典见孩子,但是去看孩子并不是拿着护照办理签证和买一张飞机票那么简单。

当时国内虽然对官员和公务员家属出国产子等与落户方便管理不算严格,但是对官员和公务员自身的限制比较多。

约2005年以前,关于护照办理等问题许多岗位按照组织人事管理权限和行政隶属关系,需要一堆意见书和申请函。

简单来讲:他们夫妻二人并非不能出国,而是最好不要出国,更不要频繁出国。

可是,一旦去探望孩子一次,她怕自己就会想要探望孩子无数次。

像是看穿了自己犹豫的心思,母亲来电的时候总是安慰她:“孩子还是独立一点好,孩子长大后总有一天会离开家,孩子不是你养的狗,如果真的为了他好,就不要把他圈养在身边,让他多看看、多经历、多尝试……”

母亲是个擅长将语言文字化为力量的人,说辞总是充满了说服力,让人安心。

于是,一来二去,她下定决心把她的重心放在工作和事业上。

虽然牵挂着孩子,但是一想到孩子将来迟早要回国,她觉得与其现在和孩子联络感情不如给孩子创造更好的未来。

她就像无数父母一样,希望给孩子的未来一个更好的结果,可是却忘记了自己曾是个孩子的时候,相比结果更在乎的是达到结果之前,父母和自己相处的那个过程。

所以,他们夫妻二人和孩子的感情那些年来并不好。

孩子从拥有光明开始就生活在瑞典,思想内核与他们有些差异,也不愿意和他们主动沟通,

可是即便如此,抱着“必竟是我的孩子,将来一起生活了,迟早能够理解我的苦衷”的心态,他们仍然没有太多在意。

直到母子二人即使隔着电话也几乎要吵起来的时候,直到发现孩子丝毫没有要回国的想法的时候,直到在孩子的话语中找到了林安安的影子的时候……她渐渐意识到了亲子关系似乎出现了巨大的问题,不是一句“他是我儿子”就能敷衍过去的了。

可是,她并没有把问题归于自己或者孩子身上,而是归给了自己的母亲。

她其实是怨恨过父母的。

怨恨这对在自己因为孩子孤苦无援的时候冷漠到不愿意伸手帮助的父母。

人养狗的时候,给狗一块骨头,狗也许会记这个人的好记一辈子;可是,人养人的时候,做错一件事,仇恨和怨念或许就会永远埋在对方的心中。

于是,她对母亲的埋怨随着儿子的反抗和不服管而渐渐在心中扩散开来。

她对母亲的厌恶最终因为儿子的那句“你是我妈还不如外婆是我妈好”而逐渐变得深刻了起来,这让她不禁想起了父母年轻时最爱说的那句“你是我女儿还不如林安安是我女儿好”,想起小时候,父母看着林安安艳羡的目光,教育自己时不耐烦的表情……

童年所有的美好,都在新的有色眼镜下,变得那么讽刺和没有人情味。

直到母亲离世,他都没有原谅她的意思。

明明这对夫妻在自己的孩子最困难的时候从不愿意伸手帮助,却在孩子康复之后,跳出来说要帮忙照顾孩子,还教给孩子林安安的那一套思想。

明明为了孩子的一生马不停蹄跑断腿的人是自己,可这个什么都没有做过的人却偏偏站出来教育自己的孩子说:“你千万别成为你妈那样的人,俗。”

这就像她教的有些学生眼中的父母——

父亲永远是那个随性大度温和的人,母亲永远是那个斤斤计较又小气的人。

因为,孩子不想吃饭的时候只要告诉父亲就可以剩下一堆饭不吃,在泥巴里面打滚玩了一天弄脏衣服害怕被妈妈打的时候告诉父亲就可以避免挨打,想吃烤肉但母亲不同意的时候找父亲就可以吃到……

毕竟,这位父亲不处理全家人的剩饭、不清洗全家人的衣服,不负责每日的三餐料理,所有事情正面所对应的另一面责任与劳动都和他无关,所以他可以心安理得的做一个大家都喜欢的大度的人。

而付出劳动所以会计较的那一方,反而变成了多事的那个人。

多讽刺啊。

“我请客,你掏钱”明明就是个冷笑话段子,可却在生活中无处不上演着。

幼小的孩子就是看不见这一切背后的原因,就是可以在作文中写着《我多事的妈妈》和《我大方的爸爸》以及《我要成为我爸爸那样的人》。

如同自己幼小的孩子根本不知道他的这位外婆之所以可以清高而优雅说着一堆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话,就是因为这位外婆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

焦急之中,也许是上天感受到了他们夫妻二人的苦恼,许三埫的人出现了。

他的人说:“只要按计划办事,她和她的孩子,都会有非常了不起的明天。”

自己在思考数天后,答应了对方的要求。

她虽然没有林安安清高,但也并不是一个世俗的人。

可是,她比林安安要明白:人生不是一场100年的单人长跑,而是一场以百年为单位的接力赛。

父母辈的落后,孩子想要追上,就必须玩命,而玩命都未必能追上来,就好比她教过的那些学生。

他和吕博都是北川国际的老师,吕博负责教那些非正选的学生,而她负责教正选的学生,正选学生都是通过正规考试进入北川国际,他们来自于五湖四海,为了免费的住宿和事务以及更好的教育在这里奋斗;而非正选学生,人人都是一场资本主义手腕的较量。

北川国际中学有三栋大楼,非正选校区和正选校区并不在一栋大楼上。

但其实两栋大楼之间是有连接桥梁的,只是很少见到两栋大楼之间的学生互相走动。

因为他们都明白,两栋楼之间隔着的不只是一座桥梁,而是资本积累带来的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和价值观。

非正选校区早上九点上课,下午三点半就放学,有社团有活动、交流会、课外兴趣小组,并且会定期组织修学旅行,校园里每天充斥着轻松快乐而又愉悦的气氛;但是,正选校区就截然不同了,每天早上七点准时上课,下午六点下课,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之后,七点到晚上十点半是必须到课的晚自习。

为什么会如此安排呢?

因为非正选区的学生普遍有着雄厚的资源背景,即使背景不够强悍,也会有着差不多的家庭和过分在乎他们的父母。

这些孩子就算课程落下,他们的家长也会立刻聘请老师或者报名各种补习班让他们去追上课程。

而除此之外,他们的父母对他们的期望可能不只是高考,还包括出国留学、移民、走特殊路线以及各类综合素质教育。

学校给予非正选区学生更多的时间,不是怠慢,而是为了配合他们的生活节奏,给他们更多的可能性。

但是正选区就不一样了,正选区的学生一旦放学,就会变得无所事事,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闲人”。

而自学的效率又极其低下,人的自制力又因人而异,日积月累下来,正选区的学生成绩就会越来越比不上非正选区的成绩,到最后彻底没落。

她作为正选区高中部的班主任老师,每天所面对的永远都是教室里书桌前堆满的课本和习题、即使下课也鸦雀无声的教室和走廊以及孩子的脸上永远都是疲倦、严肃和焦躁的表情。

她的班上总是会出现头发油成一条一条、衣服和裤子的边角脏得发黑也顾不得处理的孩子,相比形象问题,他们无法松懈的精神状态和不能输掉的高考才是他们世界中心唯一的关键。

然而,即使考上了大学,他们中大多数人的心态也好、状态也好、眼界也好、素养也好……也依旧存在很大的问题,严重干扰着他们的人生轨迹。

他们大多数人的未来和为人优秀程度,甚至除了成绩,根本和非正选区的学生没有可比性。

两区学生的差别教育和成年后的差别人生,正应了某人大代表回应愈演愈烈的“教育减负”的那句话:“不要以为减负是一件好事,对于穷人而言,教育减负是一场噩梦,它只会加大贫富差距,让穷人越穷,富人越富,穷人翻身的几率越发降低。”

因为设身处地的感受到经济基础的差异所带给孩子的全方位的差异,所以她害怕这样的差异,更担心有一天这样的差异会落在自己儿子的身上。

所以,她要赢。

无论她做的事情有多冷漠、多阴暗、多恶心……她都要给儿子一条Easy模式的康庄大道。

这样,她那个单纯的孩子,万一有一天视力又开始衰退,身体开始虚弱,而那时候自己已经无法保护他,至少他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他自己。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紧接着一声闷雷翻腾而过。

端溪被雷声吓了一跳,回过神时,发现紧闭的大门外站了一个人。

“我是你的辩护律师。”对方低声道。

端溪闻声先是一愣,仰头看了眼窗外漆黑的夜空,旋即低下头抿唇笑了,半晌后擦了擦眼角的泪珠,点了点头,一脸平静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

陈月洲这边,端琰的电话打不通,为了不让吕博焦急,他走到阳台上假装接了通电话,等回来时走到吕博面前道:“端琰说他这时候不适合接电话,突然发生了点问题,让你别担心,不过他可能还要再晚一点才能回来。”

吕博忧心忡忡地看了眼陈月洲,欲言又止,过了会儿点了下头:“那好吧,我再等等。”

“爸,要不然你先睡觉吧,他让我出去接他,可能暂时有点事,但是听他的语气不是什么大事。”陈月洲说着指了指玄关处的雨伞,示意想要借用一下。

端琰这个点不回来,十有**是出了什么事,与其在家里等得内心发慌,不如出去找找看。

“这也算是半个你家,伞你想拿就拿上,不用咨询我。”吕博神色复杂地的看了眼陈月洲,很显然,他觉得陈月洲只是在安慰他,可是眼下除了相信陈月洲之外他又无计可施,只能点头,“这么晚了,你出门没事吗?那小子都不知道担心你吗?”

陈月洲笑着应着:“这里是可是六七河畔附近,北川的繁华中心,出门怎么会有事呢?我等下叫个车,爸你就放心吧。”

“那……”吕博想了想,转身回了房间取了一件薄卫衣出来交给陈月洲,“这是小琰的,我觉得就这件你穿上的话大小自然些,外面雨大,气温降了,别凉着了。”

“好。”陈月洲点着头接下衣服,“等明早回来了,一定好好说他,让他按时吃饭……”

说话间,陈月洲就要出门,可就在这时,吕博的手机响了起来。

吕博匆忙转身捞起手机,一看来电显示一怔:一个没见过的陌生号码。

陈月洲闻声,下意识停下脚步,想看看是谁打来的。

电话接听后,吕博沉默地听着对面的发言。

夜里的世界很安静,无人发言的客厅更是安静到连玄关处钟表秒表行走的声音都能听清。

电话那头似乎是个男人,声音低沉,语气平稳,一直在说着些什么。

陈月洲听不清对方具体的发言内容,可是他知道,对方一定说了些了不得东西。

因为这通发言,吕博瞬间跌坐在地上,原本慌张不安却硬生生撑着的面容在这一瞬间溃不成军,手机也滑落在了地板上。

“爸!”陈月洲慌忙丢了雨伞上前扶住吕博,“爸你没事吧?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吕博整个人瘫软在地上,任凭陈月洲怎么拖拉都站不起来。

吕博的身高和端琰相差无几,身型又比端琰宽,倒在地上宛若一堆庞然大物,陈月洲使出了吃奶得劲都拖不动对方半分。

不得已,陈月洲只能在吕博身旁坐下,开口询问:“爸,到底怎么了……”

吕博呆滞地看着地板,视线黯淡无光,许久后,仿佛自言自语般道:“这也算是……报应吧……报应……”

陈月洲:“什么?”

吕博伸出双手,颤抖地撑在地面上,状似要起身。

陈月洲见状慌忙起身扶他,两人努力了好一会儿,吕博这才颤巍巍地站稳,缓缓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双腿叉开,双臂搭在大腿上,双手撑着面颊,神色委顿又倦怠。

陈月洲见吕博这样,一时间也不好意思出门,就在一旁的贵妃椅上坐下,有些担忧地看着吕博。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吕博终于抬起了头,长出一口气,低沉着声音道:“能帮我个忙吗?”

“什么?”

“在卧室里,床头柜左边的抽屉里,有个墨绿色的皮夹子,帮我拿来,行吗?”

“哦……”陈月洲忙起身来到主卧,迅速找到了吕博说的皮夹子拿到客厅交给对方。

接过皮夹,吕博抖着手拉开拉链,取出一张蓝色的银行卡和一份纸质合同,沉默地看了两眼,抬手交给陈月洲:“这个,如果你明天见到了小琰,交给他,让他省着花,别弄丢了。”

“哦……”陈月洲一脸懵地抬手接过两样东西,放进了自己的手提包里。

“还有这个……”吕博取出另一张银行卡,“这个……你拿着吧。”

“唉?”陈月洲一怔,“什么?”

“拿着吧,你们才结婚,以后需要钱的时间很多,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是你的丈夫,你们的日子还得继续过,对吗?”吕博看着陈月洲问。

“……”陈月洲沉默地接过银行卡,神色深沉了许多。

很明显,吕博的话中有话。

他真的很想开口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每当抬眼看到吕博那黯淡无光的双眸时,他总觉得再多问一句这个男人可能就会昏厥过去,于是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问你个问题,行吗?”就在这时,吕博又道。

“嗯……”陈月洲轻轻点点头。

“你……害怕失明吗?”

“……”陈月洲闻声看向吕博。

“如果是你,我说如果的话……”吕博道,“如果你是父母,生下一个身体可能存在缺陷、一生都可能会出现各种并发症,才出生没多久就出现了视力严重衰退这样严重并发症……这样一个孩子,你会放弃他吗?”

陈月洲想了想,自己可是连好端端的亲女儿都会抛弃的人,这个问题不用考虑就能给答案:会。

不过,吕博肯定不是为了听自己答案才这么问的,所以陈月洲没说话。

“我没放弃……因为那是我的孩子……”吕博道,“因为看到那个孩子分明就是个活生生的人……看到他明明会眨眼……会动……会咿咿呀呀说话……我做不到……”

他道:“做不到就这么放弃了……那么小的孩子即使还小……可是他也有感情啊……”

吕博说着说着,渐渐红了双眼:“因为没办法放弃……所以想让那个孩子……过得更好……”

吕博从夹子中取出一张照片,一边看着,一边摩挲上面的图案:“孩子的世界没有光明的时候……我想成为他的眼……他的世界拥有光明的时候……我又害怕他以后会再度失去光明……他外公的死因……他表小姨的死因……他表小姨父母的死因……都让我感觉到害怕……太害怕了……

所以,想把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看到别人有的东西都想给他……能保护他的所有东西都给他……

希望他活得幸福快乐没有烦恼……像别的孩子那样……

因为害怕他害怕……所以什么都不想告诉他……因为害怕他有负罪感……所以什么都由我们来抗……因为害怕他会自责……所以所有苦水我们咽了……

可是……到头来……却发现依旧什么都做不到……我们依旧保护不了他……依旧会被他记恨……”

吕博说着,滚烫的泪涌出眼眶,落在手中的照片上,他说着到这里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捂住脸颊失声痛哭了起来。

陈月洲知道吕博指的是端琰,可是他不明白吕博突然如此失控的原因是什么,只知道或许和端琰所谓的“事情”有关,他只得象征性地伸手拍了拍吕博的肩膀以示安慰:“爸……突然的这是怎么了……小琰可没有记恨你们……不然他也不会这么着急让我回来陪你啊?”

吕博闭眼,满脸疲倦和绝望,许久后,像是从失控中缓了过来,他长出一口气道:“不好意思,在你面前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我不耽误你了,去找小琰吧。”

“可是……”陈月洲没动,他看着吕博,仍有几分顾虑。

“走吧。”吕博见状,伸出手臂,轻轻落在陈月洲头顶,揉了揉他柔软的发,“好孩子,我知道你担心我,我没事的,小琰比我更需要你,对吧?”

陈月洲见状,也不再说话,他起身拿起自己的背包,扣上了外套的扣子,拿起地上的雨伞,临出门前,吕博叫住他道:“小洲。”

第一次被自己的公公叫小名,陈月洲轻轻回过头。

“以后好好过日子。”吕博道。

“……”陈月洲露出了有些微妙的眼神,他没有回答,沉默地关上大门离开房间,迈着大步向外走去。

深夜万籁俱寂,暴雨初歇,空气中充满了泥土和草籽的腥味,花丛处不断传来蛐蛐的叫声,仿佛刚刚的狂风暴雨闪电滚雷都是假象,整个世界不过是经历了一场小雨的洗礼,此时此刻安静而又美好。

陈月洲慢慢地向前走着,临出小区门前,回头看了眼端琰家的方向,思考片刻,拦下一辆出租离开。

他先是回了九九庄园西,在确定端琰没有回过家后,又来到了市局,给之前留过电话的几个小警察发了微信,确定了端琰也没来过工作单位,之后他又去了家附近的一些通宵营业的店铺,也没有发现端琰的身影。

一番折腾下来,等陈月洲站在人行道上思考接下来该去哪儿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清晨要来临了,与此同时,手机响了起来。

拿起一看,是端琰来电。

陈月洲顿时有些气愤地摁下接听键,还没来得及质问对方去哪儿鬼混了,对面先响起女子焦急的声音:“你好,请问你是端琰的熟人吗?我看到电话联系和你是最多的……”

“什么情况?”陈月洲顿时皱眉。

“是这样的,半个小时前,晨练的人发现了有人倒在公园里,于是打120将他送来了我们医院,我们在他的证件中发现他有警官证,知道了他的身份,所以解锁了他的手机想要联……”

“我是他的妻子。”陈月洲已经明白大概发生了什么,立刻打断道,“你们是哪家医院?”

“第三……”

二十分钟后,陈月洲打车来到了急诊护士所说的北川市第三人民医院,三步并两步冲入急诊病区,在最里面的病床前找到了已经昏迷不醒的端琰。

他全身都湿透了,脸色铁青,嘴唇没有一点颜色,脖子上乃至敞开的衣领下方的锁骨、胸膛上是密密麻麻的红疹,他整个人毫无声息地躺在那里,仿佛生命被从躯体中抽离了一般。

陈月洲顿时感觉大脑“嗡”的一声,这么多年来,他已经很少有因为谁受伤而产生过如此大的情绪波动。

他觉得心脏瞬间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揪住,呼吸时候空气中的氧气也仿佛被人攫夺。

一旁的护士见这边病床有家属出现,忙凑了过来:“你好,你是刚才联系的端琰的妻子吗?我是……”

“他为什么昏厥?”陈月洲根本没空听护士的废话,几乎无法控制自己说话语气,他厉声打断道,“出车祸了?病例在哪里?诊断报告在哪里?”

“不是车祸,是过敏。”见陈月洲没耐心,护士也没什么耐心了,她直话直说,“检查结果是过敏和受凉发热导致休克,因为他是警察,我们提前给他做完了所有诊疗,旁边就是费用单子,麻烦你补一下费用。”

“过敏?发热?”陈月洲一脸不可置信,他抓过一旁的诊疗单,发现还真是发烧发热和过敏,顿时觉得更奇怪了。

回想起端琰从接到电话就突然严肃的神情、昨晚莫名其妙的夜不归宿夜以及吕博昨晚奇奇怪怪的表现,他拿过桌上端琰的手机,抓起端琰的手挨个试了指纹验证,最终靠右手小拇指解锁了手机。

手机一揭开他便注意到,端琰总共有六十多条未读微信,来自至少三四十个人。

陈月洲本能地解锁微信界面,一条条向下翻着。

端琰似乎昨晚一直在找有用的关系户寻求办什么事,这些人的备注不是这个区局就是那个辖区派出所的,还有几个是北川市几所看守所和南都市监狱的。

他一条一条看、一条条翻着,期间因为护士的催促,还去替端琰缴纳了各项费用。

由于手头上没有多余的钱,不清楚端琰其他银行卡的密码是多少,也不清楚吕博给的这张卡的密码到底是多少,陈月洲在内心挣扎了片刻后,难得掏出了自己用来续命的那张银行卡,替端琰垫付了医疗费。

等交完费、取完药、并在护士的引导下安排端琰转去了住院部的病房时,已经中午十二点了。

于是,陈月洲叫了份外卖,端着饭碗坐在端琰床前,一边吃饭一边继续翻着端琰的手机。

直到有人打开前方的电视机,电视中播起了一则午间新闻——

[于昨日清晨六点半被批准逮捕的北川市六七区北川国际中学正选区教务主任、北川市教育局委员及北川市人民代表大会委员端溪于今晨五点四十五分在东宁区看守所中服毒自杀身亡,并于今晨六点半在东宁区看守所附近的一家宾馆里发现了其丈夫的尸体,目前案件已被高度重视调查……]

正打算将年糕塞入口中的陈月洲瞬间睁大了眼睛,蓦然看上病床上还处于昏厥状态的端琰,大脑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