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晌午。
天空仍乌云密布、阴沉沉不见半点雨星,好比《官场现形记》中老佛爷派到杭州的钦差——“只拉弓,不放箭”。
浩燃听节语言学概论后,同盈盈到食堂吃茄包,被撞掉一多半,打饭的“天文家”直接给踏成了茄泥。
盈盈:“什么人,真是的!——浩燃啊,刘夏一捣乱,你办报的稿子都得你自己撰,时间这么紧,能忙完吗?”
浩燃:“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啊。”
“嘻嘻!小傻样儿!下午四点文联门口见面啊,我给你个惊喜!”然后,盈盈匆匆忙忙扒碗饭忙工作去了。
浩燃知是饿补电脑,因为计算机要考级,大家都怕被计算机算计。
食堂外,隐约有广播寻龟,但不清晰——想学校为让广播远播,把扬声器安装得恨不能赛过东方明珠的高度,结果,那广播都播给上帝听了,浩燃仅拾了点牙慧。
他回寝取龟,朝校园一断了气的死角,奔逸绝尘。谁知小龟失禁,到广电大楼时,裤腿被屎尿洇润得俨然有泼墨画的磅礴气势。
浩燃推门一霎,眼前的细碎声音都被墙壁吸卷进去,颜色亦是——本白夹淡灰的麻纹办公桌,浅石色资料柜,ru金小篆字画都在涡流中透明。
那女孩从沙发椅上站起来,穿一件紫罗兰色泡泡袖短衫。正是同地铁的女孩。
凝神细观,别有洞天:柳叶弯眉月牙眼,樱桃丹唇杨柳腰,鼻腻鹅脂齿敷雪,腮凝桃瓣两靥娇。天生着其它女孩调脂和粉也仿造不出的好肤色,仿佛剥壳的荔枝令人垂涎欲滴。
浩燃花岗岩似的凝伫门口,怔怔盯着她娇花映水、似曾相识的面庞,感觉经络里岩浆奔腾,淋漓畅快。他失态地拔下陶醉的目光,丢掷饮水机旁,可它们化身成三国的徐庶——身在曹营心却在汉。
女孩莞尔一笑,睫毛似合欢树的叶子优美地抖动,那惬意的感觉就像:在青砖盖成的欧式复古别墅背景中爬上石墙旁的台阶,空气中云雾朦胧。斜坡上,手托腮,在指间袅袅而升的轻烟伴随柔缓的曲调逐渐稀薄飘散时,透过错乱的椰树缝隙,看着海面暝烟下黄昏迷蒙的光纹,看着落晖脉脉中赭黄静谧的沙滩、被暖风拂出淡淡沙纹,看着香烟灰烬扑簌簌落在和煦的尘土中。
“你还记得我吗?”女孩抿嘴眯缝眼睛缓缓走来。
“记得记得,忘了地铁你还往我身上浇水了呢!”浩燃笑容可掬。
女孩似乎没听到他的话,只像捧有裂纹的鸵鸟蛋似的小心翼翼捧起浩燃手中乌龟,对它说:“哆哆,你该不会把妈妈忘了吧,记不记妈妈啦!”
浩燃表情僵掉,连微笑也尴尬的仿佛脸面部痉挛堆的褶皱。
“哈哈,她这人太单纯,你别介意。”搁盆秋海棠的窗台旁,艾蒙胳膊肘抵桌角,边笑边旋转手中的哑光鳄皮钢笔。
“艾蒙?你……广播站的?”浩燃回溯脑中旧胶卷,吞吞吐吐道。
“别别别惊啊讶,我早就播音员了。”
“噢!”浩燃心说“就这话还没说利索,就播音员了”。
艾蒙乐的肥肉乱颤,转身喊:“丹妮,你不总嚷嚷‘沈浩燃是谁啊沈浩燃是谁啊’——这就沈浩燃,现在文联主席了!”
丹妮将龟放沙发上,凫趋雀跃地回身道:“你好啊,我叫丹妮。你是沈——沈——”
“沈浩燃。地铁见过,你不记得我么?”浩燃狐疑地凝视她因好奇而睁得圆溜溜的眼睛。
“啊——沈浩燃!认识认识——啊,你叫什么啦?哦——沈浩燃,哆哆的爸爸!欸?我认识你吗?”女孩揉揉太阳穴,转身见到沙发上的小龟,便如获至宝般抱进怀问:“咦?哆哆,你怎么回来哒!哦,一定是哪位好心叔叔给你地图啦,我该谢谢他呀!”女孩轻抓卷发,声音有海滩细沙的质感。
“你瞧,她就是这么健忘。”艾蒙扬头示意,“上次她把钥匙锁屋里,拨完110竟问人家这是幺幺几,后来自己从邻居家爬窗台进了屋,本来拧开暗锁就可以开门,她呢,找一个多小时钥匙,从隔壁阳台翻出去开的门!——颅脑损伤,健忘!”艾蒙给浩燃拽了把藤椅,又转起钢笔。
浩燃想“她是健忘,你是健谈”。无意中歪头看,丹妮正凝视自己,目光波动若微风中婆娑的月影。她翘翘小鼻子,调皮地冲浩燃吐了吐舌头。
哑光鳄皮钢笔在艾蒙手中打旋儿、翻跟头,活像杂技演员,只是常常脱缰摔地上,使艾蒙微蹙阗眉,不禁想起那永远令人注意却不令人满意的教育。
“你是中文系什么专业?”他将笔投进菱形网笔筒。
“汉语言文学,这和编辑学要大三才分。”浩燃偷瞥丹妮一眼,谨饬小心与偷油老鼠颉颃,而她,正小孩子一样拇指挨在食指上眯缝眼睛从那微小空隙中瞧他。
“我真后悔来这地方,二级本,花掉这么多钱。”艾蒙一脸浓织密布的愁苦,“知道么,我特羡慕丁俊辉从小就能打台球,我喜欢台球,这辈子都会。”他倏然握拳头捶桌子,怒形于色,“可我就不明白家人为什么偏要让我拿这文凭呢?硬学四年化学对我将来打台球有什么用啊!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