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藏院内气氛凝住,仿佛一切都停止了一般。唯有院外的那株枯荣木上,几片绿叶和几片枯黄叶片在随风摇摆,却不落下,风停过后,又静静的垂在枝丫上。
宁枫心头倏震,蓦然明白,为何当年三藏法师贵为圣僧,风头无两,即使是玄宗皇帝对其也尊重有加,不敢稍有懈怠。但法师去天竺取经,一路上风餐露宿,积累下不少宿疾,竟突然病故。后来短短几年间,慈恩寺便被皇室冷遇,束之高阁,护国圣寺的名头也成了虚幻,极少有人提起。
后来武皇登位后,本想重新任命窥基大师和慈恩寺,但大师再三推脱,甚至闭门不出。武皇无奈之下,才扶起了不少寺院,那白马寺就是其中之一。
原来这种种的背后,竟是有这样一段往事吗?
虽是如此,宁枫仍有许多不明白之处,正要问及,大师却先道:“施主,你心中在想什么?”
宁枫一愣,大师既有“他心通”的佛法,定然已经知道了自己所想。他如此问,恐怕是想问自己将要说的。宁枫颌首片刻,道:“这位高僧既有大能,可造福亿万,岂能因一个区区小恶而将他治罪?而且,这都算不上一个罪过!”
窥基笑道:“淫人妻女,还不算罪过?”
宁枫闻言,心底直跳。原来,这位公主还是一位有夫之妇。他本想以此劝慰大师,但听到这里,也不由语塞无言。
片刻寂静后,窥基突然正色道:“这位高僧正是贫僧的师兄,辩机和尚!”
道融、道证齐齐出声道:“师父……”
三藏法师的大徒,辩机和尚和玄宗之女高阳公主私通,不仅是皇室的丑闻,更是佛门的耻辱。多年来双方都避免谈及,但风言风语,众口铄金,饶是皇室极力隐瞒,又怎能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
道融叹道:“辩机师伯虽犯下大错,但他却是三藏师祖的继承者,佛法横绝古今,冠绝中土。师父怎能因为他一人而消极避世,罔顾天下百姓呢?”
道证心直口快,也接连附和。
窥基倏然道:“辩机师兄的大能从何而来?”
道融一愣,道:“自然是从天竺真经而来。”
窥基又道:“那三藏法师为何取来真经?”
道融不明所以,道:“为了宣扬佛法,普渡众生。”
窥基问道:“那辩机师兄辞世以来,我慈恩寺所收门徒几何?你们广济周围的百姓,他们又有何反应?”
道融面色惨然,额头生汗,低头道:“慈恩寺人丁凋零,不复往日荣光。那些百姓……百姓们也只是当面道谢,背后却颇多微词,更无一人向佛。”
宁枫听得心生狐疑,他第一次来慈恩寺时看到偌大个圣寺,低辈弟子却很少,空空旷旷,浑不像中土第一沙门。但究其原因,宁枫却搞不明白,原来还以为是寺内收徒严格所致,但此刻听来,仿佛并非如此。
他脑海飞旋,忽的想到窥基大师今日异状,暗想:“难道和辩机和尚的事情有关?”
窥基大师忽的问道:“宁施主,你猜的不错。”
在道融、道证两位大师的迷茫目光之中,窥基继续道:“当年三藏法师之后,沙门在中土声望日隆,信佛之人如过江之鲫。但是福兮祸所依,中土的那些达官贵族也对佛门日渐忌惮,慢慢疏远。”
“一来佛门如日中天,许多百姓将佛祖视为救世之神,地位远甚皇帝。皇室自然心生芥蒂。二来佛门信奉众生平等,但那些贵族们广蓄奴婢,强征民田,暴敛重税,又怎会听从佛门的劝告?时日一长,他们便联合起来,欲以各种方法来毁誉佛门。”
“其中之一,便是那高阳公主。当时公主已经嫁给了宰相之子,她见到辩机师兄机锋无双,天下闻名,心头又是好奇,又是不屑。遂化身一个普通女子来取经问道。要说这高阳公主,也真是一代奇女子,她起先还对佛门一无所知,只是仗着女子的身份和师兄胡搅蛮缠。”
“但数月过后,她竟也被佛法的广博和师兄的辩才所吸引,暗中信了佛教,早已忘了当初的目的。而师兄机智敏锐,又怎会看不出公主的身份?他暗中计定,若能将当朝玄宗皇帝最宠爱的公主,进而将宰相也引入沙门,定然可以大大增加佛法的影响力,所以暗装糊涂,也没有去点破。其后在短短两年之间,高阳公主已经尽识天竺真经,佛法修为更是远胜一般弟子。”
道融、道证二人闻言暗暗惭愧,他们拜入窥基座下数十年,方能有今日的修为,而公主区区女子身,竟能有这般的悟性,真是让人汗颜。一时两人也不似原先那般鄙夷不屑,甚至带着几分怨愤。反是对高阳公主生出了几分好奇心。
窥基又道:“师兄学究天人,法眼万藏,但却也无法预测未来。此后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预料。”
宁枫闻言,暗生怅惘。时间悠悠,瞬息万变,纵是太清三式,也无法推演到一切。他隐隐已经猜到了后来发生的事情,但还是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
“日复一日,高阳公主每次都偷偷的潜入师兄在后山修行的一个小庙内,两人研究佛法,翻译天竺佛经。渐渐的,公主竟对师兄生出了爱慕之心,她地位尊崇,深得玄宗皇帝的宠爱,性子热情如火,一旦感情爆发出来,便似星火燎原,无法阻挡。师兄当时不过三十的年纪,竟没有挡住她的攻势,两人日日在庙中幽会,后来高阳公主更是连家也不回。”
“所谓纸终难包火,况且高阳公主也未曾想隐瞒。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宰相房玄龄便已发现端倪,进而向玄宗皇帝禀告。高阳公主闻听消息之后,心中暗喜,打算趁机请求父皇,让辩机师兄还俗,她再让宰相之子房遗爱写一纸休书,随后两人便可以永远地在一起,结秦晋鸾凤之好。但她不知道的是,玄宗皇帝最重臣子,怎会因为自己的一个公主而让宰相蒙羞。后来玄宗果然震怒,而那些与佛门有隙的贵族们更是举朝上书弹劾。渐渐的,局面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掌控,玄宗即使有意偏袒慈恩寺,也无法逆着所有百官的意愿,只好下令将辩机师兄腰斩,进而削弱慈恩寺的威望,后来更是让所有的僧人和尚永不能进宫!”
道融、道证一时默然,脸色黯淡,口中念佛不止。
宁枫慨然片刻,又突然问道:“那后来高阳公主怎么样了?”
窥基叹道:“高阳公主被玄宗下令软禁,而宰相房玄龄也不敢擅自让儿子休妻,也只好罢了。但房遗爱和公主却再无一丝感情,他进而再娶妾无数,整日流连风月。其后两年,公主郁郁寡欢,幽怨而死。”
道证合十道:“难道慈恩寺就无法恢复以往的声望吗?”道融闻言皱眉,露出萧索之色。
窥基道:“当今武皇虽以佛为尊,但佛门不过是她巩固权势,对抗道宗的工具。一旦望月神宗收服了天下的道门,那佛门便会沦为玩物,任其掌控。”
宁枫突然道:“不瞒三位大师,武皇怕是命不久矣。”
道融、道证齐齐一惊,窥基诧异道:“为何?听说武皇只是生了风寒,她得了青叶道人的不死药方后,已经炼制成丹,虽然不老不死是天方夜谭,但确有延年益寿的功效。”
宁枫苦笑道:“三位大师有所不知。”遂将武皇和赤天国师阴阳凤凰之灵的身份说了出来,其中波澜曲折,难以一言蔽之,但阳长老、太阳菩萨等人的阴谋,却仍让大师们惊骇不已。
窥基叹道:“原来传说竟是真的。武皇一旦驾崩,恐怕天下又将陷入连绵战火,为今之计,便是赶紧召回王爷们,确立继承大位之人。”
道证说:“弟子得到消息,庐陵王和相王都已回到神都,其余王爷虽也蠢蠢欲动,但支持者寥寥无几。如今最有可能登位的,便是他们二人。”
道融接着道:“恐怕师弟还漏算了一位,太平公主地位尊隆无比,权势比二王更甚,虽然她是女儿之身,但有武皇在前,也并非不可能。”
三位大师商议时,宁枫却在想另外一件事情,李玄回到神都之后,一直没有消息,也不知如今如何了?听说他乃是相王之子,恐怕也不可避免的卷入权力斗争。在皇位面前,纵是至亲之人,也难以遏制心中欲念。此刻李玄恐怕已是处在危险之中。
突听道融说道:“神都内波云诡谲,江湖上的各大势力也不容小觑。太平公主的背后有望月神宗和佛门,相王则有各大道门支持,唯有庐陵王一直贬谪在外,势力孤弱,继位的可能最小。”
宁枫想到阳长老、李夜姗等魔教妖人,担忧道:“三位大师,可莫要忘了魔教的人。他们潜藏在暗处,恐怕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道证大声道:“师父,赤天国师死后,武皇极其愤怒。已经下旨让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召集天下道佛两派,共同推选神帝,欲一举铲除魔教。师父您务必要出山,振我佛门声威。”
宁枫闻言一喜,想到:“道门中虽以师兄天罡仙最合适,但难免有许多人不服。而窥基大师地位超然,他若能担任神帝,恐怕没有人会生异议。”当下也说道:“这神帝之位,除了大师之外,不作第二人之选。”
道融诧异一声,朝宁枫看将过来,似乎颇为奇怪他没有推选天罡仙。
不想窥基大师闻声之后,却不回答,目光却越过三人,朝三藏院外的枯荣木看去,不发一言。道融、道证,宁枫三人心头疑惑,只好默立一旁。
良久之后,窥基才缓缓道:“自从青莲之光寂灭之后,枯荣木的叶子越发凋零了。”
道融面目愕然。道证却急道:“待灭了魔门,一定从望天犼手中将青莲夺回……”
话未说完,已被窥基打断:“青莲虽已消失了,青莲宝塔却仍在。道融、道证,你二人随宁施主前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