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镇,不周山左近三百里内,唯一算是规模较大的居民集聚地。
倘若按照版图,这不周镇,绝然在大唐疆域内,甚至可以算是边陲重镇之一。
奈何,历任唐皇似乎从来不记得这样一处小破地方。
历朝以来,非但鲜少派遣能吏治理,就连驻军将士,都是让本地官员就近招募,遑论演练,纯粹凑数。
要说穷山恶水的地方,养的恰恰是难以教化之刁民。当官的下派到左近,几乎等同流放。
官场上,倒也不是没有奇葩,譬如二十年前,某个唤作周德的两榜进士,自愿来到境内余华县任职。
当时,京里可是有不少赏识他的大人物,为之扼腕长叹。
谁料二十年后,朝堂变幻莫测,当年高高在上评头论足、好似多么惜才的大人们,也不晓得留下几个。
昔日卑躬屈膝、风华正茂的周才子,毋庸置疑被历史遗忘。
可留下来,却是那在边镇一手遮天的周大老爷!
风云总是变幻莫测,奇迹亦会偶尔发生,并不会由于少了谁就推迟上演。
只憾奇迹之事飘渺,求遇皆是难得。
不周山界、九黎郡、苍茫炎州,大小县城少说千余,真个混的开的官面人物,又有几个?
唐的强盛,五湖十八州,金戈铁马,全靠血腥镇压。
可在这云波诡谲的大时代,上古先灵一统大陆的盛况,早已不复。
莫说周边豪强诸獠林立,蠢蠢欲犯。即便江湖几大武宗圣地,山岭深海冰川修仙之人,又有哪个买过朝廷的账?
唐虽强胜,尤其立了开先河的鱼龙司,也不过欺负欺负江湖宵小。
但凡有正经身份的武人,对于鱼龙司役忌则忌矣,哪里会害怕。更别提...
十余年前那场京都血案,唐帝刘虞高举屠刀,百无禁忌,从内宫杀到宫外,从朝堂杀到庙宇,杀的血流漂橹,伏尸百里。他一人爽快,又为朝廷留下多少隐患!
一场剧变,尽显大唐威风,宠妃玉静如颜薨,大唐国柱之一玉呈公满门抄斩,天下第一佛道净土、五大武宗圣地之一、止空寺当代行走玄素枭首暴尸,世俗散修第一人、占星师闲云自戮!
好威风、好煞气,对待自近古便存在的武宗圣地亲传入室弟子,也敢杀人暴尸,刘虞帝决然堪称千古第一。
更令人震惊,那本当悸动天下,引来武宗圣地倾巢报复的剧变,最后竟然不了了之!
无人清楚唐皇究竟用了多少高手围攻,才能擒下圣地出身的痴僧玄素。
也无人清楚,剿灭国公玉府后,军政两界究竟有多少玉氏残党选择蛰伏,伺机报复。
更无人清楚,那年止空寺执法长老悟道孤身入京,其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缘何平静的来,平静的去。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本就严政酷苛的大唐,风雨飘旋!
而江湖中人,哪管那许多冠冕堂皇借口,刘虞杀了玄素,那就是不给圣地面子,亦驳了整个江湖的脸面,践踏武人伏法维系底限。
纵然不敢在唐境公然造反,鱼龙司办事,也果真比过去困难许多。本来很多理当伏法的暴徒,悍然选择死搏!
武人血气旺盛,最受不得辱,哪怕某日连圣地都公开屈服了,寻常江湖中人,怕也不愿卑躬屈膝,宁可轰轰烈烈闹上一场。
朝廷,终究只是一个大一些的组织,这组织在迄今为止所探知大陆疆域内,最强横,但非唯一。
而江湖——
江湖从来不限领域!
那年,多少他国武林人士越界而来,他们的来意,岂有善哉?
...
大厦未倾,大唐依旧雄踞东土,暴力压迫边陲诸国,慑服四临。
江湖水混,五大武宗圣地,四大道宗净土,频频插手世俗。
又有北来辽邦一剑锋芒,谁人能挡?
不周镇,正是在这样的乱象中,蒸蒸日上。
似乎武道诸大圣地,甚至一些世俗较大宗派,都把幅员辽阔的不周山界视作洪水猛兽,从来罕有弟子在苍茫炎州行走。
更由于京畿对此地缺乏控制力,这里,堪称普通江湖人士的乐园,更是光明与黑暗交织最惨烈的浮土。
千万别把江湖侠客当成蝗虫,虽然他们的确不事生产,可也不是走到哪,杀到哪。
终归,对于普通百姓,大部分江湖中人,还是很少为难的。也许不忍、也许不屑,岂有区别?
大量的流动人口,海量的纷争混乱,黄赌毒、酒色财气,在这里应有竟有,亦把本地商业催上了巅峰!
唯一前提,不过在特定聚集地,必须要有重量级人物维系平衡。
官面人物也好,江湖高手也罢,总得有人坐镇,才能保证收益稳定,创造大于破坏。这是维系秩序、哪怕混乱秩序、最基本的条件。
不周镇,镇上大佬,唤作左骋,据说是某个江湖大派弃徒。
也许在普通人眼里,很少抛头露面的左骋,名头远比不上县太爷余霸来的威慑。至少他不曾传出什么恶名,举兵连屠数村。至少他不像其他城镇江湖武人夺权彻底,直接把官面人物都赶下了台。
但是,毋庸置疑,倘若在不周镇还能找出一个令余霸老爷畏惧的人物,必定是左骋无疑!
江湖武道修行,大多被外行人划分成五大境界,三流、二流、一流、超一流、先天,简明易懂。
当然,这是一种非常不标准、被真正武者嗤之以鼻、却着实易于普通人记忆、流传的实力划分方式。
而左骋,虽然只是某个大宗派弃徒,毫无疑问,他的实力早已达到二流上品境界。二流上,差一步便是一流,纵横千军,睥睨无敌!
至于超一流、先天?那些多在传说中,禁宫里,武道圣地,寻常人看一眼也难。
二流,是一个飘渺的概念,可笑曾经有个自称百晓生的家伙,硬生生划分出一套数据化标准,譬如、所谓二流,便是能够力斩百名壮士的高手。
左骋的手段,知者不多。但在不周镇这繁华、却也鄙陋的小地方,当得无敌之名。
不周镇的设施,其实非常简陋,说是镇,却连城墙都没有。
以县衙为中心,八条大路成蛛网密布,也把整个镇子生生分割开来。
路是石路,筑高一尺,除却临近县衙那部分,能够绵延十里,全是本地商户自发集资铺设。
许是为了符合地区发展要求,不周镇这种独特的建筑布局结构,其实一直处在缓慢而坚定的扩张中。
居高望去,那一排排建筑,直如地面龟裂,四散辐射。
中央县衙,自余霸上任以来,也已经五次扩建。
从最初矮旧破落,现在并起几十栋阁楼屋舍,远远望去,倒颇能彰显出一些气派。
这一日,天气微凉,路边零星落下黄叶,似乎已经提前预示着秋的来临。
一辆简陋马车,前头拴着两匹瘦马,在一名披着斗篷、整个身子都萎缩在阴暗里怪人的驾引下,缓缓出现在地平线处,朝着不周镇驶来。
...
嶙峋的水面,波纹跌宕,层层叠叠扩散,看着就像褶皱的油亮毛皮。
不知怎地,盯着被树荫倒映青绿的溪面,柳毅忽然想起了瘦马,或者消瘦骆驼。
古道、西风、瘦马。苍凉、昏黄、锦帕。
一声声咳嗽惹人心烦,又叫人怜悯。
秋风拂来,卷下了枝头上几片落叶。
叶落,打着旋儿,破坏了微澜水面中的倒映。
叶落,哪来的风儿淘气戏弄,驾着它飘至,试图抚平蹙眉,抹去深黛。
轻微的刺痛,令柳毅勃然自幻境中惊醒,他不动声色,抬手揉了揉眉心。
方才不经意,一片枯叶浅浅扎来,他下意识低下了头,恰好看到那片栖在衣襟的落叶。
黄的叶,早已经干涸失去最后生机,轻轻的触碰,眉间不曾留下半点痕迹,叶的棱角,已平。
柳毅不经意抬头,不知怎得,多云天空中照下阳光,竟然不能为他带来半点温暖。
他复又锁眉,侧目扫了扫溪边的常磐,似乎看透了他的苦恼。
也许是出于同情,或者少年人最后一点冲动,或者两人好容易培养出来的义气,又或者、仅仅出于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
柳毅叹了口气,盯着背对他的常磐,缓缓开口:
“明天,明天这时,我陪你进山。”
蹲在地上画圈圈的小胖子,闻言肩头猛地一抖,他微颤且僵硬的转过身来,一脸错愕、又交杂着惊喜。
那副可笑的表情,终于把柳毅逗乐了。
秋光下,不知缘何充满阴郁的少年,莞尔。
少年的影子铺洒,倒映在溪水中,墨绿的水面变得更暗。
那片白色却带着沉重基调的倒映,遮不住清晰碧溪里雀跃的游鱼。鱼儿雀跃,不知忧虑,它又把本就被云层遮掩昏暗的最后一点日晕水映,撞破了踪迹。
进山,山不在脚下。
叶不曾拂去他的忧虑,可那一刻,那蹙着的眉,的确散开,不经意的抹平褶皱。
...
“咳、咳、咳~”
咳嗽,就像肺痨病人,不停马车中传出。
车是破车,马是瘦马,车夫躲在阴暗里,鬼鬼祟祟。
嘚嘚嘚,马蹄伴随着咕噜噜车辕滚动的声音,令不周镇内路人纷纷避让。
八条四通道路,其实并不算太宽,两车并行,都显得拥挤。
时值午后,镇子里的人比晨时少了许多,但基于庞大的基数,其实不周镇中依旧川流不息。
矮车、劣马,在周围偶尔驰过华丽车架比照下,显得尤其不堪。
只是、只是但凡挡路之人,却又下意识会回避开这辆破车,甚至包括一波迎面而来富户车队。就像躲避瘟疫,路人对那辆毫不起眼的破车,避之唯恐不及。
他们究竟是在畏惧车中之人撕心裂肺的咳嗽,害怕被传染、沾上晦气,或者是那两匹瘦马诡异血红的眸子?
一大队人马,安安静静在路旁避让,而对象竟然是如此一辆马车,画面显得分外可笑。
只为何没有人笑,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尤其,他们的目光中只有那马、那车,分明没有躲在阴影里斗篷车夫!
“咳、咳、咳!”
又是一阵咳嗽,破车瘦马远远离去,前头不正是县衙方向。
而直到车辆完全消失在视线,那些刻意避开的车队行人,才又哄闹着踏上了大道。他们脸上洋溢着笑,或真心、或虚伪的笑,他们继续着破车到来前一刻的节奏,仿佛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什么都不曾发生...
这时,谁又会注意,那路的尽头,忽然飘来一张染血白绢?
洁白丝绢,只看材质便晓得寸缕若金,白底*着那一朵墨色血花,又是如此妖异、如此美丽。
谁会,注意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