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爷一屁股坐了下来,说:“是有个鬼了。我而今都看你不懂哒,你不是个鬼是什么?”
地儿更急,直接开门见山就说了:“胡钦,你是个什么意思,你要说句话唦。都等了你一天哒,就算把他们两个打成吴孟达,你也要表个态吧?”
我笑了起来,看着两人不急不忙地说道:“那地哥,二哥,你们讲怎么搞好呢?我想了一晚上,想不好。你们看下个零件要不要得?”
被我笑得有些心慌意乱的两人,一听我的话都变了脸色,地儿更是一下站直了身体,傻傻看了我一下之后,又有些欲言又止地望着小二爷。
小二爷同样显得有些紧张,“咳咳”清了清嗓子,再用极为缓慢的语速给我说道:“胡钦,你看这个事啊,我们三兄弟关起门来讲,小黑和简杰确实是要不得。但是这两个伢儿也跟了我们这么些年哒,小黑怎么对险儿的,你我心里都有数,就像是待祖人一样待的。而今险儿在外头,要是听到他不在,小黑又出了这么个事,他心里也不舒服啊。”
说完,他看了看我,我没有说话,继续听着。
“再说简杰,本来就我们隔壁班上的同学。差不多大的年纪,喊你钦哥喊了这么多年哒。哪回搞事,他不是冲在前头?这两个人还是不坏。他们先也不晓得班长和归丸子是一路,主要是琪琪(经常来我们迪厅的一个嗨妹)牵的线,他们也只是同意归丸子送哈货,想搞点零用钱用哈,没想到后来那些小麻皮还卖起来了。你看,是不是没得必要……”
“而今是不是我胡钦多拿了钱,还是你小二爷、地儿拿了钱?没有分他们?零用钱,嫌我们钱给得少是不是?小二爷,你讲,我们对他们义道不义道?周波管九镇的那个场子,我过问过没有,讲一句多话没有?他每个月交好多给我,我就拿好多。未必我而今对这些弟兄还不义道啊,没有分钱啊?”
“……哎!胡钦,话也不是这么讲,你看我们帮三哥看场子的时候,也还不是一样的自己放哈篙子啊,搞点生意。不是不了解的两个人,他们没得坏心。”小二爷被我说得沉默了半天,有些无力地说道。
“那怎么办呢?你们讲!”
“胡钦,真要搞这么凶啊,周波他们得信了,也都急得要死,一路赶过来想劝哈,都是兄弟,没得必要吧。”地儿说道。
“不劝我还算哒,越劝老子越发来火。喊他们进来,喊他们进来。”我沉着脸说道。
两个人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半天之后,地儿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门再次打了开来,透过门缝望出去,好家伙,黑压压的一大帮人立在门口,在地儿的带领之下,简杰和小黑低着头跟在后面走了进来。其他人想进不敢进,探头探脑地向里面望。
“都进来!”我大声喊了一句之后,贾义、周波他们一窝蜂涌了进来。
小小的办公室被这么多人挤得有些水泄不通,却相当安静,没有一个人说话,简杰和小黑站在我的正前面,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都是这么久的兄弟,你们自己说怎么办?”我淡淡说道。
两个人慢慢抬起头来,有些闪躲地看着我,没有开口。
“跪起,跪起!”后面的贾义走过来推了他们一把。
两个人膝盖一弯,刚要跪下去,我赶紧说道:“跪什么跪?哪个要你跪的?贾义,你少他妈屁话多,要跪你给老子跪着看看?”
本来想圆下场的贾义被我说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下,一脸尴尬地站一边去了。
“简杰,你讲,怎么搞?”
“钦哥,你看,是我要不得。你要怎么搞,你就搞?”
“你不怪我?”
“不怪。”
“小黑?”
“我也不怪!”
“那就好!莫今后讲我胡钦对兄弟不义道。”
“钦哥,简杰他们真的不是想吃外水(注:黑话,吃里扒外),他们两个只是想……”
一向老成持重的周波终于忍不住开腔了,我感到听得很有些恼火不耐,猛地伸出一只手拦住了他的话。一边看着他们所有人,我一边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说出了这么一段话:“今天你们来,我晓得是什么意思。但是你们不该来,晓得不?你们来哒,就证明你们觉得我没有把简杰和小黑当兄弟看,也没有把你们当兄弟看。”
我的语气一顿,所有人听了这个话之后脸色都变了,康杰、周波、贾义等人都想说点什么,却又被我的脸色吓住。
“简杰,你是我的同学。我就不多说你了,这么些年,知根知底。小黑,你年纪小些,我只问你一句。如果你大哥(险儿)今天在这里,他会怎么搞你?你该不该搞?”
“该搞。钦哥,险哥在不在都一样的。是我要不得!”
“那好,你们都晓得自己要不得就好。这个事,我昨天想了一晚上。没得什么多话好讲的,我只想让你们都晓得,小二爷、地儿他们是我的兄弟不错,你们和我胡钦一路玩这么久了,我当你们是小弟、马仔没有?我早就告诉过你们,一天是我的兄弟,一世都是我的兄弟!”
没有一个人开口,每个人都不明白我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你们都要晓得一点,这个场子并不是我胡钦一个人的,也不是小二爷的,不是地儿的,不是险儿的。是我们这么多弟兄一路打打杀杀拼下来的。不管是哪一个人,想在场子里搞什么都可以。但是,要让弟兄都晓得,要通气。简杰,你和小黑,你们两个人错在哪里,我为什么不舒服,你们晓得吧?不是错在你们让归丸子进来,是错在你们不讲一声!要钱,哪个不想要钱?你们可以说,没得问题。但是这么搞真的要不得啊,兄弟!”
我点上一支烟,接着说:“都喜欢看《古惑仔》吧,大天二偷了陈浩南的账本,陈浩南讲了一句话——我相信我的兄弟是做错事,不是做坏事!陈浩南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他怎么对他的兄弟,我也怎么对我的兄弟。不管做什么,你们都不需要给我解释,只需要让我晓得。今后给老子好生记好起,我们是兄弟!”
那天我的话说完之后,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一种极为复杂的表情,我知道那是感动。因为我自己也被感动!
眼前这些人,这些不是一个爹生妈养的人,他们是我的兄弟!我胡钦对外人再狠,又怎么会对自己的兄弟下手?小黑已是泣不成声,简杰也红了眼眶。这一夜,我想他们各自都背负了要远远超过我所能想象的压力和折磨,这样的惩罚已经够了。
那天,十三鹰散去之后,我和小二爷、地儿三个人留在办公室。过了半晌,默然无语的小二爷蓦地一下站起来,伸出食指狠狠对着我一点:“猪娘(注:土话,蠢猪、母猪的意思),记着,你玩老子玩得好!”
转身走出了办公室,地儿也紧跟着走了出去,在关门的时候,我清楚听到一句:“贱货!”
一种温暖的感觉涌了上来,我开心,也很满意。
真的很满意,因为,这是出道以来,我处理的所有事情中最让自己感到骄傲的一次。我相信,简杰和小黑不会再做出任何的错事了。只是当时我没有想到的是,很快,他们两个就用自己的方法作出了对我的回报。
一个让归丸子和子军永远都忘不了的回报。
对了,当年在刘老头的书摊上看的那个故事是这样的:
中国古代,有个叫做姜小白的公子。年轻时,他被一个叫做夷吾的人射了一箭,差点丢了性命。后来,他本有机会杀掉夷吾复仇,但是他却选择了宽恕。于是,多年之后,在那段让人荡气回肠的春秋历史上,有了一个首开霸业的伟大君主——齐桓公;也有了一个让诸葛亮终身膜拜的贤臣——管仲。
江湖上有种的不是只有我们兄弟,想上位做大哥的也不是只有我们兄弟,有仇必报的更不会只有我们兄弟。我们能办人,人也能办我。
那天在迪厅后面的巷子里,办了班长和归丸子之后,早就预料到这件事不会这么算完,事先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事情却还是以一种无法预估的形式展开了。
时光倒流,回到二○○二年的夏天,办了班长之后一段时间的某个傍晚……
我们省由于是丘陵地带,多山多水,空气极度潮湿。每到夏天,整个世界就变成了一个蒸笼,又闷又热,酷暑难当。绝对不是休闲娱乐、居家旅行的好时节。
平常人在这个时候,都会待在家里或者办公室,打开空调,足不出户。
只有一种人,可以做到完全无视这样的天气,一如既往,顶着可以晒死人的阳光,挥汗如雨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一件事情。那就是学生。十七八岁二十出头,精力过剩,爱打篮球的学生。
我们兄弟早已不是学生,但是我们也一样精力过剩,一样爱打篮球。
那天下午五点多钟,六点不到的时候,待在场子里面的我们,百无聊赖之下,决定一起去打球。场子的生意已经上了轨道,不再需要时时刻刻盯着,交代了贾义和小敏一声,我与小二爷、地儿、简杰四人一起走出了大门。
打球的地方是离我们场子不算太远的一所技术学校。所谓技术学校,就是那种大学考不上,书又不想读,家里也还可以供着几年不用去打工的年轻人们的好去处。
本来这些孩子们学完之后,应该会变成一个个不错的钳工、车工、纺织工、打字员等职业人员。往前十年、三十年也许的确是这样。但是现在呢?大部分的社会资源集中在极少数人手中,一个本科生毕业都找不到工作的年代,一个教育已经变成了以赚钱为目的产业化的年代,一个技校生还能轻易找到可以养家糊口过日子的好工作吗?当然不能。
产业化的学校只关心你交不交学费,孩子们又失去了可以奋斗的目标,反正读完也是这个鸟样,那还辛辛苦苦读它干吗?索性大家一起玩吧,一起疯吧,随着这个社会,随着这个世界,一起来嗨皮吧。
所以,这些未来的钳工、车工、纺织工也就起了质的变化,他们不再是伟大工人阶级的预备队员,而是变成了披着学生皮的流子和小姐们的预备队员。
我们去的这个技校也是这样。出来坐台的、打流的、恋爱的(不如写来得准确,说恋爱实在是侮辱了这个词),每晚到我们场子里开个嗨包溜冰、打K的。反正除了读书的没有之外,什么人都有。
我们到的时候,天气依然巨热,远远看去,白花花的水泥场地在阳光照射下,隐隐约约冒着氤氲的蒸汽。就在这样的场地,这样的时刻,上面却早就三三两两挤满了打球的年轻人,一个个打着赤膊,露出精干黝黑、散发着闪闪汗光的年轻躯体。
看到这样的场景,我们同样年轻的心立马兴奋了起来,二话不说,脱掉汗巴巴的T恤,加入了里面。
每一个打篮球的人都会知道,篮球是个需要对抗的运动,在过程中一定充斥着大量的身体接触,某种程度上来说,还具有很大危险性。炎热的天气、火爆的运动、身体的接触、流子、预备流子。这几个单词组合起来,会让大家联想到什么?对了,就是干架。
打球过程中,和我们打对边的有两小子手法很不干净,往往过了他们的人,还过不了他们的手。尤其是其中一个打篮下的家伙,只要上篮的时候,他来不及反应,就一定是一把将你从空中直接扯下来。
这让喜欢突破的我很有些恼火。
不过我真没有想过要把他们怎么样,毕竟只是一场游戏,毕竟他们只是学生。
可惜,我们里面还有一个叫做简杰的人。一米八几的大个子,一身蛮力,爱打篮下。打到兴头上了,连自己兄弟也会一样毫不留情强打的简杰。
在我们打了个把小时的样子,冲突爆发了。
简杰一个背靠转身,将一样打篮下的那个小子,直接扛倒在地上。那个小子起来之后没有一句多话,上去直接开打。战争很快结束,和那个小子一起来的只有两个人,我们有四个。并没有打多厉害,稍微教训下就放他们走了。
走之前,其中一个小子说了一句:“你等着!”
没有一个人搭理,我们继续玩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