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老马,给你介绍个朋友,陈萍,我最好的朋友啦。萍姐,来,这是这个派出所的马所长,我屋里老刘的好兄弟,以前是一个科室的,帮了不少忙。关系也相当不错,老刘经常在屋里提起他的。”
萍姐礼貌而客气地看着马所长,笑着点头,老马也点头回笑。
“哎,老马,你是不是在办案子啊?”
说完上句,那位女士居然看着人多势众、荷枪实弹的老马问了这样一声。
老马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只得带着笑容干咳起来。不待老马回答,金子军插话道:“没有没有,刘大姐,你想多了。老马一直蛮照顾我们这个公司,今天专门请所里的朋友过来休息下的。刚好几个客人喝醉了酒,老马他们随便帮下忙,已经搞完了。没的事,没的事。刘组长还好唦?今天怎么没有一起过来?我也好久没有看到他,想他啊。”
“哦,这样哦,那就好。老刘他今天有事,省里来人检查,要陪客。小金,你的生意越来越好啊。”
“还不是托你和刘组长的福。哈哈。”
与金子军寒暄完之后,这个女人又飞快地指着我,瞪了我一眼,声色俱厉地看着老马说:“喏,这个伢儿是她的表弟。刚刚在车上萍姐还在给我说,她这个表弟不听话,让她几多恼火。不过,人还是不是坏人咯,只是不懂事。老马,是不是这些伢儿搞了什么坏事?哎,你莫看我唦。这个伢儿实在不听话的话,你帮我把他抓起来,关他几天,看他还懂事不懂事。萍姐,伢儿就是要管。你说是吧?”
马所长脸上的笑容更浓,也更难看。
就是这样简单。
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用她们有些唐突,好像还冒着一丝傻气的说话中,将一场危机化解无痕。
我和我的兄弟们终于完好无缺地走出了这扇大门。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却又如此奇妙。
走之前,我专程赶到了远在大厅一端的和尚面前,说了这么一段话:“山不转水转,吴老板,我们市的庙小,怕是有那么一天容不下你这个大和尚。保重啊!”
现在是一个经济型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上的所有一切,都可以用“经济”两个字来分析。
我和和尚也是一样。
我参加搬坨子的第一次,是免费,用低于正常价值的价格打入和尚与财鱼垄断的市场,这就是经济学中常用的感念——倾销。
有人倾销,打击了原来固有的本土商业销售,那么,就必定有人要进行反倾销。
在维基百科上,对于反倾销的概念是这样解释的:
反倾销(Anti-Dumping),指对外地商品在本地市场上的倾销所采取的抵制措施。一般是对倾销的外地商品除征收一般进口税外,再增收附加税,使其不能廉价出售。
这段话有人能看懂,但是有的人也许会觉得些许晦涩。
没关系,我解释之后,大家都懂了。
和尚他们增收附加税,不让我廉价出售的方法就是让打击我的营业实体。
用黑道的话来说,就是办人,办我、小二爷和险儿。
不过,和尚忘了一点。
任何商业都是围绕着产品来进行。关于每一个产品的运作,投资人都有着自己的预算。他和我的预算不同。和尚的预算是开战,在皮财鱼与金子军的支持下开战。我不同,从****莫林肚子里面的那一刀开始之后,遇到麻烦时,我的预算就只有一个——命。
我自己的,或者是敌人的命!
和尚的命在哪里?
小二爷他们想要直接去办和尚的人,我不同意。
因为,和尚是大哥,也许没有实力,一定有些人脉。如果了大问题,这些人脉追究起来,我们不见得能讨到好。再说,出来打流,本来就是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命不值钱。
比命更值钱的是钱!和尚的命就是他的钱。
他的钱就是搬坨子。
我要完全侵占他的市场,将他一扫而光。
经济学上叫做,兼并。
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终于遇到了那位很久不见的故人。
大海闹出来的那场风波已经过去了,他孤身救主、毫不畏死的忠义与悍勇,也在一夜之间响遍全城。
除了已经被变幻成多个版本的传奇,依旧流传在街头巷尾的小流子们口中之外,这个事情带来的影响仿佛已经开始消散。
但是,我的心却从来不曾有半分的平静下来。
自从大海拒绝与我一起走出桑拿房,以及险儿拒绝听从我的话放弃大海,而选择同生共死对抗强敌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平静。
从认识的那天开始,我就知道,险儿向来都是一个有着人格魅力的人。他直接干脆、英俊敏锐、恩怨分明、敢作敢当。他的身上,几乎有着一个传奇性黑道大哥所应该拥有的一切鲜明特征。当我为现实的庸俗所困时,他仍然活在传奇之中。
浴场那晚之后,我更是很多次地听到手下小弟们对于险儿的夸赞声,以及他们有意无意之间面对险儿时,所流露出的那种崇拜眼神。
面对这些,我都像是一个阴暗丑陋的窥阴癖者,待在一旁,装作无意,默默看到了眼里,记在了心头,没有人知,没有人晓。
这些东西,的确让我一度感到有些如鲠在喉。
但是,他们还不足以让我做出日后那个引起轩然大波的错误决定。
让我做错的根源在于一句话。险儿在大海事件之后,专门找到我,给我说的一句话。无头无尾,我和他却都能够心知肚明的一句话。
我很清楚地记得,他走到我的面前,看着我,有点羞涩,却又坚定,双眼炯炯有神地说:“莫要往心里去啊,弟兄,浴场里我没的别的意思。”
我对他一笑,拍了拍他的肩。然后,我也看到了他的笑容,一如当初神人山上小庙中的他,那样纯洁、真挚。
可是,在我没有显露丝毫异样的外表之下,我却感受到了一种刻骨铭心的心寒。
因为险儿的这句话让我明白,他摸透了我,甚至连那些我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的内心都已经被他摸透。跑路这两年,险儿确实也已经变了太多。他更加聪明,更加人情练达,更加世事通透,也更加可怕。
我相信,唯一没有变过的,是他对于我的那份感情。
他是一个远远要比我更加重视感情与义气的人。
只是,他却没有想过,我也变了。
我已经不再喜欢被人看透,更不喜欢被人掌握,无论此人是谁,好意还是坏心。
多年之后,我看了一部郭富城先生主演的电影,叫做《白银帝国》。里面他饰演一个年轻的家族掌门人,他想要提拔手下最为得力的一位邱姓管家来掌握家族的大权。但是,他那位心思九曲玲珑到可怕的父亲,却执意不允。他的父亲更加倾向于让另外一位才能平平的手下掌权。
郭富城饰演的那个角色问他父亲,这样做的理由。老爷子说了这么一段话:“邱掌柜才高八斗,书香门第,有子,兄弟二人,如果什么都由他来做,这个家迟早就是他的了。功高震主啊!”
在那几年,内心的高傲与自负,那几缕最深处的羞愧,让我并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内心有过这样的想法。我甚至连提都不想去提。
但是,事过多年,龃龉已消的现在,我已经能够坦然面对过去的自己和过去的我们,以及我们之间的那些事。
我不得不承认,电影里面,老爷子的这段话确实就是当时我的心态。
于是,在这样的心态之下,在后来,我们兄弟当中另外一个足可媲美险儿,堪当大哥之任的人归来之后,在小二爷的大力劝阻之下,我依然固执地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制衡。
当时的我,只是想要让越来越锋芒毕露的险儿手中的权力受到制约与平衡,然后在这样的平衡当中找到属于我个人的安全感。
但是,我却忘了,公元一九九七年,六个青涩少年在小庙中的誓言:“同生共死,贵贱相随!”
我也忘了:既是兄弟,何用权谋!
这就是那个唯一一次几乎让我们兄弟分崩离析的大错起源。
在我的家乡,那个让我知道了什么是江湖,让我尝尽了酸甜苦辣,也感受到了意气风发的城市,有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白天,表情麻木、行色匆匆的路人,皱纹如刻、身形佝偻的小贩,嚣张跋扈、面目可憎的流子,装腔作势、鱼肉一方的当权者,衣着暴露、烟视媚行的可疑女人,街头飘扬的白色塑料袋,巷尾病态猥琐的吸毒者,污迹横流的菜市场,冲天而起的工业污气,浑浊发臭的小河水,随处可见的不公,触手能及的剥夺……
世态的丑陋在阳光下表露无遗。
可是一到了晚上,这座城市变了,变得如同一座海市蜃楼般的虚无且又妖娆。
杯来盏往的谈笑,半推半就的,迷幻的七彩灯,震耳的音乐声,广告画上的绝世尤物,中心广场五色斑斓的喷泉,忙碌的的士司机面上克制不住的笑意,寻找乐子的上班族轻狂放肆的歌声……
每个人都表露着最为真实的,享受着锦衣夜行的快感。享乐到死的态度随着汗水一起从人们的毛孔里散发出来,然后再伴随着烟熏火燎的铜臭味,挥发在这座城市上空。
一片歌舞升平,盛世豪景。
这种夜是美丽的,美丽到让人窒息,让人的思考同样窒息。
白天的丑陋,世间的血泪都已经在霓虹的闪烁中消失无踪。剩下的只是无边的夜色,以及一座在夜色中光芒夺目的不夜之城。
这样的美丽夜色中,无数段悲欢情仇、生离死别的故事接二连三地上演,真实且平凡。
“胡钦!”
一声似有似无,缥缈之极的喊,让我从最静谧的深渊中突然醒来,带着浑身的冷汗。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下意识想要寻找那个喊声的来源,却发现,周围只是一片黯无声息。口干舌燥的感觉袭来,脑袋就好像是被人打过一棒般又昏又沉。
翻身想要下床找水,却一不小心碰到了身旁一个温暖的身躯。扭头看去,是那个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否爱着,又是否爱过,却陪在我身边已经很久的女人。
美丽的相貌如同婴孩,恬静祥和。
看着被我掀开的那片被子下方,露出的胸前那一抹白皙如雪,听着她绵长悠远的呼吸。刹那间,我很想拥她入怀,就那样简单地抱着,让她火热的身躯挤着我,挤去空调抹不掉的几缕冰寒。如同当年曾拥另外一个女人入怀,一直到地老天荒。
但是,我没有,纵然那样痴痴望了良久良久,我还是没有。
君的离弃之后,和女人在一起,除了单纯而原始的本能运动之外,我好像已经快要忘掉了那种相拥的感觉。
那太陌生,陌生到让我可以察觉到自己的软弱与不堪。
抬头看去,正对床头的窗户外面,万家灯火正透射进来,替昏暗的房间笼上了一层暗淡的光芒,我却坐在光芒之外。
前一晚狂欢的片段随着酒气一起涌上心头。
我尽量轻缓地走下床,端着一杯水,来到了窗前。看着窗外景色,迟钝的神经花费很大的力气之后,才辨别出自己身在我市一家著名宾馆。
将窗户打开了一条缝,寒冷的空气扑面而至,随着空气一起传来的,还有一曲不知道哪个地方正在播放的《茉莉花》。清甜空灵的旋律仿佛一个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俏皮精灵,有一下没一下,跳跃着进入了我的耳朵。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丫,又香又白人人夸,让我来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茉莉花呀茉莉花……
这是一首平日听过并无感觉的歌曲。但是那一刻,深埋在心底的回忆却在旋律的勾引之下猝不及防地汹涌而来,我突然就想起了元伯。
他如果活着,多好!
死一般厚重的寂静中,手机的震动响起,所有的黯然和心酸都消退无踪。在床上女孩翻动身体的响声中,我打开了机盖。
蔚蓝色的光幕上显出了一行字:
醒来马上回电,有事找你!龙袍。
无可奈何地叹出一口气,我按下了拨出键。
江湖。
江湖无涯,人世罔极,永远徘徊于无涯罔极之江湖人世间,我已甩不掉,躲不开。
那些花儿,亦不会再为我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