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所有有权有势的场面人一样,谢主任家里的婚宴办得相当隆重。
坐在台下,看着上面那一对有些羞涩,却忍不住溢出的幸福而紧紧相拥的新人。新郎官的年纪看上去和我差不多,但是他并没有我身上的阴郁深沉、老气横秋。干净俊朗的脸上,是我们这种年纪应该有的那种朝气蓬勃、乐观向上的光芒。美丽大方的新娘子,紧紧挽着他的臂弯,依偎在他的身旁,看向他的眼神里,荡漾着无边无际的快乐与满足。
在客人们的助兴声中,他们对望着,然后相吻。
突然之间,我产生了几缕自惭形秽的失落感。
他们活在我曾经活过的那个世界当中,他们的身上有着我无法再去拥有的那些东西:一份正当而令人羡慕的职业,一个温暖安定的家庭,一个体贴相爱的伴侣,无数真挚诚恳的祝福。
我想,他们的一生或许真的会白头到老、儿孙满堂、幸福美满。
婚礼完毕之后,樊主任还要留下来和谢主任聊聊天,叙叙旧。而我则想去看看正在城市西边,大河对面大学城里读书的弟弟。
告辞一声,相互约好晚点来接的时间,我独自一人驱车赶往了河西。
我始终都还记得,年幼时的弟弟曾经给我说过的一句话:“你就只和你那些朋友亲!”每当想起这句话,都会让我感觉亏欠了他许多。
其实,弟弟出来读书之后,很少回家,我们也已经很久不见,不知不觉间,他已长大。几根稀疏的胡髭让他的脸上逐渐显出了一份成熟,甚至已经开始有些抗拒、讨厌我对他过分亲密的拥抱和嬉闹了。
我不怪他。因为,我知道,他还并没有成熟到能够明白:在我的心中,他永远是那个露着小坐在屋门前,被人欺负了,就大哭着喊“哥哥”的小屁孩。他也不会知道,朋友是亲,可是,我却把他当做自己的一个部分。
到的时候,弟弟已经等在了大学门前。阳光之下,他一如身边无数个擦肩而过的学子一样,身上有着一种令我艳羡的书卷气。
心中无比的幸福和满足,我带着弟弟一起来到了他们大学附近最好的一家酒楼。
看得出来,中国大学教育体制产业化改革之后,那些已经变成了官员、商人的学校领导们,对于学生的无情压榨到了何种地步。
因为从头到尾,弟弟都像是一个从来没有吃饱过饭的流浪儿,对着一满桌的菜肴,狼吞虎咽。他说,每天吃的饭,三元钱一份的肉菜看不到肉,五元一份的蔬菜看不到油。
我的弟弟并不是很缺钱,但他是一个好学生。我问他为什么不在饭馆里面吃,看边上也有不少的学生在饭店就餐啊。弟弟告诉我说,学校领导规定,为了学生身体的健康成长,必须要在大学食堂就餐。
无可奈何之下,不由得一阵心酸。
我想要好好陪陪弟弟,陪陪这个寄托了我自己太多梦想、太多未来在他身上的年轻人。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快乐的单独相处了,我一定要把这个短暂而美好的下午,留在彼此心中,变成永恒。
可惜,那个让我充满憧憬的下午并没有实现。
因为,一个原本来说,绝对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的人,就那样突如其来地站在了我的面前。
当时,我和弟弟是坐在一个酒楼一层邻靠大街的窗边位置上,透过弟弟已变得宽阔厚实的肩膀,斜斜看去,就是酒楼的大门。
闲谈之间,我看到一个人走了进来,停在大门旁边,浑然不理迎上前的服务小姐的询问,自顾自地左右搜寻了几眼之后,目光滞留在了我们这里。然后,笔直地朝着我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起初,我并没有太过在意。
我并不认识这个人。我以为他只是凑巧对着我的方向,实际上看的是坐在我身后位置上的某个人。
但是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我的心也开始有些紧张起来。
因为,从彼此对视,越来越清晰的眼神中,我确定他看的就是我。同时,我也看出了他眼里有着几分狐疑猜测的感觉,好像在仔细地辨认着什么。
我的嘴巴开始有些发干。
这个人终于站在了我的面前,很没有礼貌地死盯着我又看了两眼。这时才察觉到些许异常的弟弟也停下了一直飞舞的筷子,抬起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个人。眼中冒出的紧张和担忧让我心碎千片,羞愧交加。
那一刻,我的心头,暗自拿定了一个主意:如果来的真是葛朝宗、龙云他们的人,我拼死都要远远跑开,至少跑到不会让弟弟受到一点危害,不会让弟弟看到我浴血的地方。
来人开口说:“是,钦哥吧?”
居然是与省城方言截然不用的,正宗的九镇口音。
越发奇怪之下,我也感到自己的心“呼”的一下,落了下来,一阵轻松。
我同样仔细地打量着这个人,微微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来人的脸上突然就露出了非常激动的笑容,伸出手掌,想要拍我,却又停了下来,放在空中,不知道该怎么摆,手舞足蹈地飞快说道:“哈哈,钦哥!你不认得我哒?哈哈哈,你真的不认得我哒?”
原本陌生的面容,在他兴奋激动的话语中,隐约变得有些熟悉起来,我皱着眉头,仔细在脑海中搜寻着那些被忽视的记忆。
然后,我就听到一句让左右邻桌纷纷侧目的大吼:“钦哥,我是大民啊!”
大民?!
我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睁大了自己的眼睛,已经远去的岁月中,那些快要被淡忘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出,浮现在眼前,一幕连着一幕。
“钦哥,你不记得我哒?我就是那个时候跟着小兵儿一起玩的小麻皮啊,你们办他的时候,我当时也在场的。你还帮过我的!钦哥,记得吧?”
飞快的话语随着喷溅的唾沫星,一连串地蹦出来,眼前的男子无比期待地看着我,与记忆中完全重合的脸上,笑意吟吟。
虽然,我早就已经无数次地听旁人说起过,多年前血洗九镇医院,一战成名的大民带着他的弟弟,跟随大哥黄皮一道,从东莞再次杀回了九镇。可是当初一别,至今为止,我们还从来没有再见过一面。
大民,在我的脑海中,依旧是当年那个又黑又瘦,打扮邋遢,面目可憎,不言不语跟在小兵儿后头,却在狂暴凶猛的卫立康踢向小兵儿的时候,一把将卫立康拉开,大声说“给个面子,别搞了”的小流子。
那个被打得满头是血,瘫坐在墙角,却恍若不疼,反而看着劝架的我露出感激一笑的年轻人;那个犯下凶案前,还记着要找我报恩,帮我办人的乡下佬。
可是,面前这个人,除了依稀熟悉的容貌之外,他分明不是。
不可置信的我,拉开椅子站了起来。
这个人,浑身上下穿着光鲜笔挺的名牌衣服,脑袋上留着流行而得体的发型,手掌中拎着高档手机与汽车钥匙。依旧显得凶狠,丝毫不帅的脸庞,因为这身行头与发自内心的自信,也变得顺眼好看。整个人站在那里,阳刚十足,一股迫人气势扑面而来。
可是,那张越发熟悉起来的脸庞,那几分似曾相识的笑意,还是让极度震惊的我不得不信,这个人,就是当年的大民!
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可以让一个人起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命运的雕刻,又是何等神奇!无数个念头在我的心底一闪而过,我笑着伸出了手,对他说:“大民?!你怎么会在这里啊?真的是你啊?哈哈哈哈,你变化太大了啊。我都没有认出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得罪哒!”
大民飞快地握住了我的手,表现得甚至有些手忙脚乱。
宽厚温暖的感觉,随着他手掌大力的摇动不断传来。那一刻,我完全地感受到了他的兴奋与真诚,他是那样用力地握着我这样一个仅仅只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人的手,好像是握着一个多年不见的儿时好友。甚至完全没有察觉到,太大的力度给我带来的些许疼痛,依旧像打机关枪般不断地说:“哈哈哈,钦哥,你还记得我啊!真没有想到啊,钦哥。哈哈哈,我一回来就想要看你的。真的是没的时间。钦哥,这些年,你还好唦?”
“我还好,我还好,搭帮(多亏)你,搭帮你!”
我用力抽出了自己发红的手掌,在被大民热情感染的同时,我也意识到了一点,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问题,大民并没有回答。
看着依旧激动不已的大民毫不见外,自顾自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之后。我招呼服务员拿过来一副餐具,给他倒上了一杯酒。
双方一饮而尽,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接着又问了一句:“大民,你变化真大啊。这几年,应该过得相当不错吧?出头了啊,!”
大民显得有些羞涩,也有些自豪。
我接着说:“对了,你今天怎么也会在这里啊?”
接下来的那个瞬间,大民的一个举动让我的心里开始警觉起来。因为,他让我明白,他真的变了,变得不仅仅只是外貌与衣着。
当时,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却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扭过头去,看了看我的弟弟,顾左右而言他地反问说:“钦哥,这位大哥,是哪位啊?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哦。”
有史以来第一次被人喊作“大哥”的弟弟显然有些不适应,羞涩而又客气地看看我,又看看大民。我并不知道大民眼神里真正想要传递给我的是什么东西,但是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说:“这是我屋里的老二,亲老二,叫胡元。”
“哦,钦哥,来,我敬你和你老二一杯!”
大民又一次颇有深意地瞟了我一眼,还是没有回答,而是顺水推舟地拿起酒瓶,为我们斟起了酒。
我不再多问,也端起了酒杯。因为,在我说明弟弟的身份,表示不用顾忌之后,大民却还是这样的表现。这就说明,这件事不适合让外人知道,也不适合让家人知道。
大民是一个江湖人,一个可以用压倒性优势搞定明哥的江湖人。
只有那些隐秘、黑暗、凶险的江湖之事,才会让他如此。
我的心又开始悬了起来。
虽然有着几次小心翼翼的试探与不留痕迹的躲避,但是因为大民身上显露无遗的真诚,总的来说,我们三人,还是在非常愉快的气氛之下吃完了这顿饭。
大民强烈要求买了单,决绝到几乎当众与我扭打起来。在他所表露出的近乎受辱的神态之下,我无可奈何,依从了他。
在服务员去找零钱、拿发票的空隙,大民对我说:“钦哥,你等下干什么?还有没有什么事?”
“哦,我等下想陪我老弟逛下街,给他买点东西去。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没的事,就是想和你讲几句白话而已,一直没的机会和你好生扯哈乱谈。不要好长时间,哈哈。”
大民的嘴上,虽然说没事,可是一双眼睛却始终动也不动地盯着我看。弟弟也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见势站了起来,给我说:“哥哥,你和大民哥聊下吧。我先到外头去呼吸哈新鲜空气,吃太多哒,这里憋得不舒服。”
然后,给大民打了个招呼,转身就要往外走。
这个时候,我的脑海里突然涌起了一种很不妥当的感觉,非常大声地脱口而出:“你莫走远哒,就在这里!”
在周围食客纷纷侧目注视当中,弟弟也飞快地转过了头,有些吃惊,也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颇有几分尴尬,张了张嘴,不知道下一句应该如何去说。
大民笑了起来,他说:“钦哥,不碍事,胡元就在外头,不碍事的。我老二也在外头等我呢,喽,就是那张车。胡元,你去吧。我们就来,啊?”
怪异的气氛缓和了下来,我知道大民明白了我显得有些多余的担心。我扭过头去,不好意思地对着弟弟点了点头。
看着弟弟停在了酒楼的门边,我的目光与笑容在同一时刻收了起来。没有了家人的牵挂,我依旧是那个凌厉的胡钦。毫不客气,我死死地盯着大民,直截了当地说:“大民,到底什么事?”
近距离的逼视之下,大民确实成熟了不少的脸庞上,并没有因为我的眼神而表露出丝毫不快,他依旧笑得风轻云淡。悠然自得地靠在椅背上,右手轻轻地转动着手上的一只陶瓷调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