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扶苏要为自己的失礼再次行礼,赵泗连忙摆了摆手。
“无妨,说起来我在出海之时伤了脑袋,前尘往事忘了一干二净,便是养父兄弟也记不清楚,还是陛下给我寻来家人的,只是我是收养而来,血缘亲人早已离散,不知公子所说的熟悉……?”赵泗连忙止住扶苏的行礼开口道。
扶苏不愧是正儿八经的儒家弟子,仅从礼上来看,扶苏绝对称得上是谦谦君子。
当然,这个时代儒家的君子并非后世腐儒,仁义,君子,和刚毅武勇并不冲突。
历史上赵高对扶苏的评价是“长子刚毅而武勇,信人而奋士。”
扶苏是轴,但腐儒真碰瓷不了扶苏。
扶苏闻声点了点头略微有些感慨:“只听说赵卿出海归国之艰辛,未曾想身世亦是如此多舛。”
“我却是未曾和赵卿会面,只觉得有几分熟悉,似是故人之后,但这一时半会,却也想不起来……”扶苏摇了摇头。
“故人之后?赵?不能是赵国王室吧?”赵泗心里嘀咕了一下,他能想起来的赵姓名人不是太多,还能够让扶苏觉得熟悉的,赵泗实在是想不起来。
对于身世,赵泗并没有什么执著,他的荣华富贵和前途已经铺在眼前,身世能给他带来的加成实属一般。
就算是赵国王室也没用……
客观来说,现在能够对赵泗有作用且起到提升效果的,也就只有秦国的宗室身世。
譬如什么好圣孙之类的……
至于其他,纯纯副作用罢了。
因此赵泗并没有刨根问底,而是选择岔开了话题。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能有今日,已是殊荣,长公子无需牵挂。”赵泗笑道。
扶苏闻琴知雅意,知道赵泗不想多谈,默契的换了一个话题。
“我早在陇西就听过你的名字了,如今天下皆苦,庶人所求不过一日两餐,天下赖你才得以饱食,就连上郡大捷,也多赖你制出的马上宝具,上郡民生艰难啊……”扶苏叹了一口气。
“我也早就听说过长公子为人仁厚,刚毅武勇,如今终于得以见面……”
赵泗不擅人事交集,面对扶苏的夸赞,赵泗选择了商业互捧。
扶苏颇为健谈,天南海北的聊,聊了民生,问了五谷园,问了航贸军府,赵泗和扶苏在车上的对话十分舒服。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著?当伱和一个人不管聊什么都觉得十分舒服的时候,那说明对方的情商和你不在同一个高度。
不过客观来说,扶苏不愧为始皇帝最出色的孩子。
也难怪扶苏能够在天下有如此之高的声望。
谈起来兵事农桑,扶苏都头头是道,不是照本宣科的那种,赵泗能够听得出来,扶苏是真的亲自种过地带过兵的,最起码是近距离仔细观察学习过。
而谈起来民生,扶苏也依旧头头是道,对天下各地的情况都能够深入浅出的说出其中关键,而且赵泗能够感觉到扶苏的胸襟所在。
对于天下庶人,扶苏心中多有宽仁,扶苏不愧仁人君子之名,和始皇帝为了集中皇权把天下人当作工具看待,扶苏确确实实是把天下庶人当成了真正的人来看待。
不管是老秦人亦或者是六国人。
赵泗大概明白扶苏和始皇帝的冲突的原因之所在了,也大概明白扶苏为什么一直坚持分封制了。
扶苏身上多了许多本不该属于君王的情感。
他太过于仁善,兄弟皆视其为首,真心相待。
而天下人因为酷烈的秦法生活的水深火热,分封制自然而然就成为了实现扶苏抱负和个人情感的最优解。
他可以分封自己信赖的兄弟帮助自己统御四极,解除对于天下庶人的限制,推行乡民自治的政策……
至于分封制,赵泗已经不是初来乍到,在这个分封制刚刚消亡的时代,赵泗接触这个制度的渠道很多,实事求是的说,这个制度并不是一个十分错误的政策。
只是上一辈子作为一个现代人的了解太过于浮于表面了。
上一世接触的消息多归多,但大部分都是错误的消息,甚至伪智言论大行其道,关于分封制的误区很多。
真实的分封制是给你一两百士卒以及一些必备的口粮和武器粮草,在地图上把夷狄活跃难以实控的地区画给你,让你去自己创业。
西周代商,除了宗室和忠信大臣,所受分封之臣都是这个待遇。
秦国宗室累死累活解救了周天子才得以因功受到分封,周天子大手一挥把西戎的地盘分封给了秦国。
说白了就是给你一个名头让你自己创业去,指望别人把自己的地盘封给你那是扯淡。
秦国至今,除了周天子给的名头,说是白手起家也不为过。
汉取秦而立以后,也同样是分封和郡国共存,汉朝因此和秦国走向了不同命运的道路。
实事求是的说,看得到国内弊端的人大有人在,包括扶苏,始皇帝几乎是完全凭借个人威望强行推行,事事证明,始皇帝的步子迈的有点大,秦国公文出了关中几乎等同于一张白纸,于是秦始皇的后半生不得不亲自大巡天下以镇人心。
秦始皇未尝看不出大势所在,但是秦始皇太自信了,他认为自己是可以扭转大势的存在。
可惜,始皇帝突然驾崩,最终以失败而告终,但是很显然,作为先驱者,始皇帝的所作所为给汉朝带来了很大的启发,倘若无始皇帝闭著眼睛淌出来一条路,对的错的全部都试了一遍,汉朝的大一统未必会如此顺利。
而扶苏,就是典型的保守派。
但从传统意义上来说,扶苏绝对是人君楷模,赵泗就短暂的接触自己而言,最起码是甩胡亥十条街不止。
一路闲谈叙话,驾撵直抵皇宫!
始皇帝虽然没有特意交代过,但是赵泗知道,这么多年最出色的长子头一趟回来,肯定是想见上这么一面的。
至于始皇帝为啥没交代赵泗直接拉著扶苏入宫,原因也很简单,生自家好大儿的气嘛。
始皇帝和扶苏的父子矛盾其实很简单,一个过分自信,然后这个过分自信的君王发现自己的儿子不自信,还老是给自己泼冷水,认为自己办不成。
哪个父亲能接受的了这样的质疑?扶苏没有被削为庶人真是始皇帝父爱如山了。
当然,拉著扶苏直奔皇宫可不是赵泗揣摩上意自作主张。
扶苏作为始皇帝的儿子,回到咸阳第一时间就应该拜见自己的君父,这是礼仪和规矩。
“通秉陛下,臣已奉命迎回长公子,长公子前来向陛下问安。”
到了宫禁,车架不能通行,赵泗轻车熟路的停车,尔后对著把守宫禁的郎官开口。
“陛下已经交代过了,今日上卿入内,不必再行通传。”
执戟郎官抬眼一看是赵泗,第一时间行礼回话,尔后又发现赵泗身边的扶苏,忙不迭是的再次行礼。
赵泗闻声一愣,始皇帝心里果然是惦念著自己的好大儿,不过对扶苏的怨气未免也太多了一些。
特意交代什么自己今天入内可以长驱直入不必通秉,开玩笑,赵泗入宫本来就不必通秉。
之所以交代下来无非就是因为赵泗今天的任务是去给始皇帝接儿子了,是奔著自己的好大儿扶苏才特意交代的。
但是虽然是奔著好大儿扶苏交代,却只字不提扶苏,只说赵泗,摆明了就是在这内涵扶苏……
扶苏又不是傻子,怎能听不出其中意味。
“赵卿果逢父皇亲近……”扶苏讪笑了一下和赵泗一同步行入宫。
入宫之后,扶苏颇有感慨。
他已经离开咸阳许久许久了。
而且早在咸阳的时候他就已经不住在皇宫了。
他是长公子,但不是太子,理论上来说他除了是嫡长子以外,和其他皇子并无不同,都要出宫居住,有自己单独的府邸。
只有确定立储以后,储君才有资格居于潜邸之所。
尔后人去了上郡,扶苏就更没有再进入宫中的机会,因此初次归来,时隔多年,宫中一切,竟然显得有些陌生。
因为宫中几次改建的原因,扶苏竟然分不清楚宫中道路,只能跟在赵泗身边和赵泗并行。
并没有宫人引路,赵泗也不需要宫人引路,进皇宫对赵泗而言和回家都差不多,不客气的说,皇宫的地图赵泗都快能够手绘出来了,目前来说,诺大的皇宫,恐怕也只有宫中妇人女眷居住之所赵泗没去过了。
大秦的长公子,未来的储君生涩的不认识路,赵泗这个外臣却走的飞快,扶苏意识到这一点,除了感慨赵泗确实深得父亲信赖以外,心中也有几分悲哀。
赵泗走的很快,扶苏却走的很慢,不得已,赵泗的速度慢了下来。
说实话,从入宫开始,扶苏的心情就已经开始莫名波动。
俗话说,近乡情怯不外如是!
扶苏因为和始皇帝的矛盾而被贬谪陇西,至今已有多年,眼下入宫,思念,感伤,喜悦,畏惧,一众情绪齐刷刷的涌来,还夹杂著几分愧疚。
“赵卿……父皇他的身体,现在可好?”扶苏缓步走著,声音带著莫名的情绪。
“身体?放心,陛下的身体好著呢!”赵泗愣了一下笑著回道。
这还是一路上扶苏头一趟问起来始皇帝的身体,父子俩都是属驴的,在强这方面,谁也不输谁,但终究还是父子,不是水深火热的敌人。
“康健就好,康健就好。”扶苏脸上勉强露出几分微笑。
对于始皇帝扶苏是愧疚的,念及自己离开时始皇帝每况愈下的身体,在想到自己和父皇的争执以及始皇帝对国事的操劳,外加上蒙毅来信去岁始皇帝在沙丘的一场大病,扶苏心里是不怎么乐观的。
毕竟,自己的父亲身体不好已经许久了。
而且现在已经五十多岁了还那么辛苦。
人到了这个年纪,就开始走下坡路了,自己,却因为执拗,在最应该侍奉父亲的时候离开了咸阳,直到现在才得以归来。
念及于此,扶苏内心愧疚更甚,心情更加忐忑。
儒家本来就讲究孝道,扶苏自然是孝顺的,要不然也不会因为胡亥矫诏而毅然自杀。
很显然,强和孝顺并不冲突。
赵泗能够感受到扶苏情绪的变换,但是怎么说,该来的总会来,况且心情复杂的又不是赵泗。
赵泗天天在咸阳城呆著,和始皇帝没事一块吃吃饭聊聊天养养生,关系好著呢。
虽然很不道德,但是现在的赵泗纯粹就是瓜田里的猹,就等著看这对执拗到了极点的父子相见会蹦出来什么样的画面。
一路行进,越来越近,宫中的大体格式还是没变的,扶苏认得出来面前的宫殿就是始皇帝日常办公的场所,他下意识的在门口驻足。
走到大门口的赵泗见扶苏没有跟上停下脚步。
扶苏神色复杂的停下了脚步,认真的整理了自己的衣冠尔后开口:“赵卿,可有失礼之处?”
赵泗摇了摇头。
扶苏沉默的点了点头,大踏步的跨过宫门。
而宫殿之内……书房之中。
始皇帝正看著面前堆积的奏折发呆。
他是在日常处理公务,但是今天很显然情绪不到位,办公速度不怎么样。
摩挲了几下赵泗送给自己被盘的油光发亮的地球仪也觉得没意思, 始皇帝掷笔于案陷入了沉思。
少卿,脚步声响起。
始皇帝下意识的拿起案几上的毛笔,端正姿势,重新开始处理政务,一道熟悉和一道熟悉且陌生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臣赵泗,参见陛下!”
“儿臣扶苏,叩见父皇,父皇身体可康健否?”
始皇帝闻声,笔尖微微颤抖了一下,却没有回话,毛笔只是略微停顿,又重重落笔,却没写什么字迹,只是墨水晕开于纸上,一团乌漆麻黑的浓墨污了整份奏折。
“起身吧……”
始皇帝低头看了一眼,将毛笔轻轻的放在案几之上,抬头,目光平静的审视著端正的站在自己面前的好大儿!